08年,奥运会前还是后倒是记不清了,总之天还热着呢。
那次是头回见到二子。矮个子,留个西瓜头。那时候谁留这发型,大家都得叫一声「西瓜头」,但你不能这样叫二子,他讨厌这名儿。原来人民路后边的老街,在街口卖烤肉,晚上八点后才开摊的那家。有一个女儿,那时候才有个7,8岁吧。那老板,叫王顺。有次我下班在等串呢,二子往我边上走过,王顺喊了句西瓜头今天来点啥,还是西瓜头今天喝不喝什么的,具体不记得了。总之我还没反应过来呢,那二子就按着王顺的头往那桌子上磕啊,渗的那个烤脆骨上都是血。
我把二子带回所里,问了才知道,刚初中呢。个子确实是初中生的个子,但这个脸,哎——应该是个孩子吧。脸上也没胡茬,就黑了些。
当时我把他双手扣在椅子上,人丢会议室了。那会儿所里还重装,地小,抓的人多了就没地放。我只能把二子扣在会议室最里面。他周围蹲着一堆卖淫的,是老刘带队抓的,正一个个查呢。我本来就该下班了,也不想耗着,就让二子给家里人打个电话,给王顺处理一下。
王顺,血流了满桌,但硬说没啥事儿,吵着要回去出摊。那会儿本来任务就重,讲道理这摊本来也不让摆,也就是老街坊人熟不管。可他在所里喊着就不行啊。包着个头,纱布都透红的,在那可劲的喊,要回去,要回去。他就是个怕麻烦的人,做生意的人都这样,怕事情。我那会儿刚把二子放里头呢,他就贴着我耳朵边问这西瓜头什么来头,这么横啊。
王顺的女儿当时就哆哆嗦嗦的坐在门厅的椅子上,吓得哭都哭不出。我特意去所外面那家小店买了俩糖给她定定神,但她直到走了也没吃。
那天太闹腾了,我也心烦,本来早在家里躺着了。王顺吵着要回去,那里边妓女还叽叽喳喳的没个停,我气得踹了会议室的门就进去,还没喊呢,就看到二子正和那帮女的聊的有劲呢,嘻嘻哈哈的没点人样。他在椅子上坐得高高的,边上蹲了一圈女的,像个爷爷似的。
我没忍住,上去一个头皮。打重了,确实是打重了,孩子头直接磕在桌子面上,彭的一声,比我踹门那声都响。
这一声倒把我吓到了,一身冷汗。但手还悬着呢,下不来台呀。也只能说点狠话,「再吵挨个拘留,哪个都别想有人领了」。
没人再吵了,我手也收了下来。撇了眼,二子头还磕在桌上。我心跳的厉害,要是惹上事了,我这一晚上也是倒霉到头了。
正想着呢,二子头抬起来了。没说话,就抬着眼盯着我,死命的盯着。
这孩子看着是真没觉着有一点孩子的样。
他这一瞪,本来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但我还是硬忍着,想着孩子孩子,过了吧。自顾自往外走了。
刚出了门,就一大妈,喊着二子二子,我逮着她问找哪个,男的女的。她说男的,孩子。
我先把大妈领着看了看王顺,指着他那脑袋,说这伤的不清啊,得是街上呢,这要在哪个巷子,还能管的住啊。
大妈就在那道歉,鞠躬,差点就跪下了。双腿一屈被王顺拦住了。王顺说不碍事,这事过了,也是让我给带来这的,他是打开始就想没多大事儿。
我被这话整服气了,领着大妈去带人,赶紧走,怨我不嫌事多。
门刚开了缝,大妈见着二子,「噌」的就窜进去,拉着二子的头发在那扇巴掌,边扇边哭。二子没说话,硬顶着巴掌不动。起先我也不想管,想着也是该。直到大妈扇了好久,眼看着二子嘴角都见血了,还是上前拦住了,顺势教育一番,让他给王顺道歉,好好认个错。
给二子拆手铐时,看着那手腕都勒出了血。这应该是硬勒着自己扣在椅子上,才没让他妈给扇到地上。初中孩子啊,劲那么大,人那么狠。我实话说这么多年没见到过。
那晚就这样过去了,王顺的摊子后来也还是开了一段时间。后来那街拆了,他那摊子就支别地去了。
二子,路上见过几次。打听了下知道人在二中上学。就因为这事,我自己女儿第二年小学毕业,本来地段就是二中,但怎么都不让她去,硬花了一笔择校费,选了二十四中,还麻烦我妈每天废功夫来回接她。
二子这人啊,就属于那种,你永远不想碰面的人,纯痞子。你远看他倒是和边上人笑得像个十几岁的人,但你要和他离近了,眼神对上了,他就死板个脸,像是和他有仇似的。
后来有段日子没碰到过他,倒是有次在丈母娘家边上的菜场碰到大妈了。我一开始还认不出来,他说他孩子被我抓过,那我想起来了,我也没抓过几个孩子。
在菜场和大妈聊了才知道,二子去外地上技校了。家里还有个哥哥,那会和我说考上了这边大学的医生专业,到现在应该也是个医生了吧。
大妈还给我道歉来着,说二子就是凶,打小就这样。他爹早跑了,她一人又要忙着挣钱。老大是省心,但二子就管的少,也是她的问题,给我添麻烦了。
我说这孩子必须得好好管啊,行为太恶劣了。
大妈也只能和我道歉。我和她说这不是道歉的事儿,是为了孩子着想。大妈也说是,说二子现在也好多了,可能那个年纪脾气稍微冲了些。
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也只能说,好了就行,孩子大了,也会懂事的,毕竟有个好的哥哥在那摆着呢。大妈听了也高兴,和我说了好一会她哥的事。什么大学多少分,拿过什么奖。
再看到二子的时候,就是山河新村那事了。
那次不是我审的,基本上就没我负责的事。报警的时候是老刘接的,人也是老刘带回来的。
一开始我没认出来,是后来见到王顺的时候,才知道犯事人的是二子,出事的是王顺家那个小丫头。
王顺拎着着她已经长大了的女儿,比她爸都高了。两个人来所里报的警,强奸。
王顺当时在那门厅哭啊。这个男人吧,就没个男人样。那年被打成那样,说过去就过去了,然后自己女儿出那么大事,也就只会在那哭,当时我就想了,要是放我身上,我非得把二子打死不可。
但我也就心里想想,还是安抚了下王顺。那么些年没见他,头发都掉没了。看着他脑袋,我还能想起那晚他头发被血浇透的样子。如今脑门只剩了耳朵两边的毛,那一道大疤还印在脑门上。
我和王顺说,这么大事儿,该走流程走流程,这事国家管着呢,那小子这回准完蛋。
王顺也就哭着点点头,没讲什么话。
但二子却被放了。证据不足,不予立案。
当时我问老刘,老刘说鉴定结果出来了,就是没结果。
没法子,鉴定出来还是个处。
王顺听了也懵了,他女儿,也懵在那,就和小时候被他爸带过来那时一样,在那个椅子上发抖。大冬天,所里空调开的可足了,小姑娘就是止不住的哆嗦。
我私下和王顺说,这事要你们说是,那就是。我信,我帮你们想办法,你得去告他,总有法子的。
王顺愣在那,愣了有十分钟。之后和她女儿说,要不就算了吧,也没受什么伤。
二子走的时候,又是我给卸的手铐,他还和我说呢,讲这所里的环境好了,自己都能有个单间坐了。
我立马把他头按在桌子上。我是存心的,用尽了力气,死死把他按在桌上。我问他,事是不是你犯的。
二子可横了,咬着牙说不是,脸上都不带一个怂字。
我说,可别让我逮到证据,我让你牢做到死。
二子放走之后,第二天我就去王顺家,帮忙收了她姑娘的尸。
那天王顺家的房东一直在那吵,骂得可难听。我没动手打他,现在想想都后悔。应该打的,把那老头往死了打。那姑娘还在屋里呐,老头就在那说,就...我真说不出。不明白,怎么能有这种人。破房子卖不掉就卖不掉,至于吗?
但我还是把老头带回了所里关了一夜,第二天人走的时候还把所外的门牌拆了。陈所说算了,本来也就不该带进来,人儿子也道了歉,事儿就过去吧。回头就说风刮坏了,没事。
那一段时间,我满脑子就是那姑娘躺在地上的样子。旁边满是唾沫,还有桌上零散的药瓶子。做梦都是那些。
我没能和那姑娘说过什么话,就印象里就说过那一句,我说孩子,吃颗糖吧。
那之后我就盯上二子了,有人和我说他在太平商场楼下那个游戏厅里上班。那段时间我就只往那走。不管巡逻的时候还是下班的时候我都去。那个游戏厅本来就不干净。赌博,破打鱼机什么的,一晚上就能让人输个上万。
我就按二子的上班时间,只要他坐班我就去,去了就带走。睁眼就说瞎话,就说民众举报。哪怕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也说有人举报赌博,拉起来全带走。
那段时间所里全是他们店的人,来来回回,扫黄都不扫了。但没一次能查到什么事,最后都放了。
陈所因为这事说过我,我就顶着,这游戏厅干不干净谁不知道呢。该抓,没证据也得把这个店给毁了。
只是到最后也没能让游戏厅关门,那老板机灵,只要人身上没现金,就屁事没有。
但好在二子是又拷起来了。
那天我跟二子说,我说你胆挺大,当着我的面打人呢?不认识我是吧?
他说怎么了,又不是没当你面打过。
我把他脑门往那桌子上猛的敲,早想了,不带留劲的。
因为这事,我也被停职了一段时间,但把二子转交给分局那天,老刘悄悄通知了我,我立马骑着车就去了。
我看着这个二子,再想想 08年那会儿。如今他脸上是一丝稚气也没了,西瓜头也没了。但人长开了,还是有十几岁的样。可能那面相,那表情也就十几岁的人才有吧,他打小就有,也就没失去过。
二子上车的时候看见我了。瞪着我,死命的瞪,就像头次我扇他时,那表情一模一样。
我走了上去,扶着车门跟他说,还记得头次你就被我逮过吗?
二子把脸撇了过去,没看我。
我说你这种人真的会遭报应的。
二子听了,头转了回来。他说好,斩钉截铁的对我说了个「好」。
二子判了三年,我想报应少了,不应该的。
但我也知道,打人这事,最多也只能这样了。
勒死王顺的时候,我脑海里还想着那声“好”。快没劲的时候,我就让自己去想,去想二子那张脸,从小到大的脸我都想了个遍。西瓜头那会的,寸头那会的,和旁人笑的,板着脸的。只要想到他,我就又有了力气。
等王顺已经半晌没反应了,我才松了手。手被那根铜线勒的生疼。那个膝盖,勒的时候我是死死顶在王顺的背上,回过神的时候,膝盖都感觉裂了,一下就瘫在他家地板上缓了半天劲。
就是她女儿躺的那块地儿。这家也就这么大,哪哪都是,王顺躺的也像她女儿躺过的地方。
疼过了,我才开始想到我女儿,丫丫。去年陈所生日那次,你们应该都见过。扎个辫子的那个,刚考完研呢。上礼拜吃饭的时候,吃的酸菜鱼。她说我酸菜鱼就是不好吃,哪有人放榨菜啊。我想榨菜好吃啊,那菜场的酸菜都像茅坑里的草纸,看着能吃的下去吗。我俩聊了半天,没聊出个结果来。
去火化的时候,师傅没做好,脑门的伤还看的出来。我看过王顺那样,看过二子那样。但是他们的疤都没丫丫的那个重,所以丫丫应该是最疼吧。
可惜二子是当街被抓的。这恨啊,要是晚抓到那么一会就好了,我还有机会去找到。,我啊,满脑子就是杀了他。一回不够,得两回,三回,四回。
不够的,永远都不够的。
躺在王顺家地板上,我也在想这些。想着想着泪就出来了。王顺就在躺我边上,这回他总算是没哭了,留我一人在那哭了好半天。哭完我又勒了一次,王顺那脸就死灰得抬着,我低头又看见那疤了,想着这真是该啊,想到这又想起丫丫,我才彻底松了手。看着王顺重重摔在地上,头又磕出一片血。
这事你说我冲动吧,我也认,是冲动了,但我也是想好了才去的。
二子判了的那天,我就想啊,这个人不是东西,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哦不对,第二个。对,第二个。第一个是王顺,他脑门先开的花。我早就想这个人以后一定出事,天王老子都管不住,早该下地被阎王管的种。然后我再想王顺,想他要是能有那么一点点出息,头回就能把那杂种关老实了,指不定这人就知道怂了,知道怕了。哪怕是第二回呢?想办法啊,真就是个窝囊废。说立不了案,那就不管了?哪怕她女儿没了,也得去把二子杀了啊,我早就想过了,但凡他王顺动了这个手,留了啥证据我都帮他毁了。
在那天我也看见大妈了。老了。比我老的厉害。我不知道他哥哥是哪个,应该是见过面了,但不知道哪个是。大妈走路都不利索了,想去扇二子的巴掌,那样子我见过,只是她现在走的慢了些,还有人拦着。
二子光着头站在那,穿着那身黄衣服,整个过程没抬过头。他不瞪人了,还戴了副眼镜,我真没见过他戴过眼镜,我只见过这人带着铐的样子,我给他带过,也给他卸过。我想这人天生就得有这么一副铐子在手上,不能再卸了,哪怕是那手腕都得磨出茧子,也要把那茧子给剪了,剪完了再让他磨,有茧了再剪,剪了再磨。
这铐子,我求求老天爷,再也别给他卸了,哪怕就是死,也给他带着。
这些天我想,人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早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早就定性了。但我们总想着,怕是还有改变的时间和余地吧。
我想通了,没有,也不应该有。
该说的也就这些吧。阿明,阿伟,我知道这事的严重性,真的,真的知道。但我不知道具体多久,还是直接死刑?算了,这些不重要。唯独二子执行的那天,还麻烦你们一定要和我说一声。只要知道他死了,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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