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式展开)
还是没有下雪。上海的冬天总是阴冷的,却没冷到下雪的程度——这样的冬天才更为寂寞。
今年没有回老家。但上海的街头是越来越没有年味了,所以我本来还是挺希望回老家的。
弄明白自己生在多么幸福的一个家庭,是近两年的事。我这么想着,出租车已经停下了。
眼前一切熟悉的图景,与相隔六年的记忆重合,交叠在一起。急诊大楼,门诊大楼,以及门口的玉兰雕塑,它们在光阴里静静驻留,唯有人群在千般变幻。
依然有宾馆的传单贴在医院门口,来往的人已不及当年那么多。
“回到一个很久没去过的地方,似乎能唤起一些早就被忘掉的东西。”我刚想这么对阿姐说,又放弃了。
显然,我关于母亲住院的那半年的记忆,肯定比她要多得多吧,于是我不敢保证她会与我有这方面的共鸣。那年她在读高中,即便是她自称为“混日子”的生活,那也并不是容易的。而我,闲得很,总会去长海医院看母亲。
追忆起那个周六的清晨,对于母亲的头痛我没有一点对策,在那之前她是经常犯头痛的,但那天我能感到她的痛苦尤为强烈。
——那种痛不欲生。我也有过痛不欲生的感觉,但应该远不及母亲的痛苦吧。
有一年“老朋友”胃炎又犯,凌晨里在医院吊针,父亲坐在旁边。输液室里的电子钟上,数字是红色的,我盯着它一闪一闪,闪入第二天。第二天也是工作日,还要上学。
强烈的痛苦在胃里如千刀万剐,又那么灼热。那时候我一年要犯一两次胃炎,但那次好像真的要把我的命夺去似的。
“我不想活了。”半晌,我从嘴里挤出这一句话。
我是闭着眼的,不晓得父亲此刻在做什么,只听得他说:
“你妈妈有一年喝多了果粒橙也肚子痛住院了——那时候你还小,当然不记得了——当时她也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说:”
“‘我还不想死。’”
我记不清那时我有什么样的反应了。
记忆被拉回那个周六的早上,迷迷糊糊中,母亲已经在父亲的陪伴下乘救护车去医院。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急救人员和担架——虽然住在这样的老小区,有老人突发重病是家常便饭,但他们都是悄无声息地走的,离开了几个月或许都没有人发现,更别指望会有人叫救护车了。
那个早上我煮了一锅寡淡的面,那时是我引以为傲的厨艺,按我最喜欢的方法做的。其实材料只有酱油、葱和面条。
阿姐没有吃,于是我一个人吃了一整锅。
她一直在看着手机,那时我还自以为她对母亲漠不关心,一心只顾玩手机;现在看来,那可真是愚蠢的揣测。
我确实想起了很多忘掉的事情——或者说其实没有忘记,只是被丢在脑海一角了。
我确实记得,坐地铁八号线既可以去阿姐的高中,也可以去长海医院。
我也记得,救护车本来去的是区中心医院,而区中心医院根本治不了脑出血,所以紧急去了长海医院。
我还记得,这个病带曾走过一个我所认识的人的生命,她是一个远在我的老家,在寄宿学校读书的女孩,当时十三岁。
记得母亲刚出重症监护室就到了端午节,我也是第一次来到了这里,长海医院。
住院的母亲意识长时间是不清醒的,几年后她曾调侃说:“智商跟几岁小孩一样。”
后来在海边旅游,我和母亲走在夜晚的海边,听得见海浪,却看不见。
她说“住院那年我梦见来过这里。”
“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去钓鱼。”我说道。
“那是另一个梦。”
我听见她轻轻笑了。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这些过往确实没被丢掉,只是被一个小孩子内心的恐惧埋藏在了脑海的一角。
六年后的如今,因为阿姐学校有密接,我在长海医院陪她做核酸检测。
队伍很长,都是为返乡,要坐高铁,飞机或者火车而来做核酸的。这么看来,医院里还挺有年味。
我们本来也没打算来这里的,只是接到通知的时候正在外面吃饭。
再到这里,当相关的记忆被串成一条线时,我突然想到——
被推到生与死的边缘时,母亲是不是也曾对那无边的黑夜的巨浪说: “我还不想死。”
是为了什么?
排队的时候,我想着,其实我过去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上海度过的,只是放假了会在祖父家和外公家分别待几天。后来呢,外公也与世长辞了,祖父家那边就不去了。
上海市区禁放烟花后,我吵着要回老家放烟花,母亲笑骂我“你想回哪个家去?我这儿就是你家。”
我怎么对这个相距一千多公里的“老家”产生了那么厚重的思念呢?
也许……也许这份情感,只是在匆忙的生活中的一种寄托吧,它寄托着人们在生活这场修行中的那份期待。
对那股“年味”的向往,也属于这份期待啊。
而对于处于生活中的我们,死亡离我们其实很近,这一点在医院被无限放大。
幸好,父母还在,还有阿姐,我们都在。
今年也许不一定非要回老家。
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你我都在,过年就可以挺幸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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