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冬
早晨出门等电梯时收到老乔的微信,我妈走了。
我先回了信息,又给老乔拨了个电话说我现在回来,过了半晌老乔才说话,恩,你路上注意安全。
连着发了几条信息推掉了这几天的工作。直到电梯内的人问我到底进不进,我才回过神自己还站在电梯前,连忙摆手示意说抱歉。 回房间简单收拾了衣物行李,从邻城开车赶回西安。
我希望此时能尽快陪在老乔身边。
岳母患病是在我和老乔结婚半年之后。胃癌,发现的时候是中期,第一次手术很成功,但不到一年迅速复发扩散,生命转瞬进入以天为单位的倒计时。
虽然我的身份不该这么说,但岳母生前的确是个刻薄的人,对老乔尤甚,她此生所有的爱似乎都给了老乔的弟弟。
手术时是我与老乔鞍前马后,术后也大多是老乔在悉心照料。
直到岳母离世,老乔弟弟来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却对老乔说,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房子我已经过户给了乔星,你别打主意了。后来又经常说自己复发是因为老乔没照顾好。
我气不过,我也知道还有更过分的话岳母不会当着我面说,但我没见过老乔还嘴或辩解,并让我也别。
虽然我与父母感情也算不得亲密,但对此我无法理解。
岳母病情复发之后,医生明说现在就是烧钱再吊半年命,你们家属自己考虑。老乔依然固执的坚持治疗,我们的存款迅速见底。
老乔说要卖房。我说你疯了,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老乔说是。
这是她与她的战争,我无需理解,我只有奉陪。
守灵、出殡、追悼会、火化,入土安葬,一切顺利。
虽然有殡葬公司全权负责,但亲友迎来送往的招待也还得我和老乔张罗。
乔星全程哭的悲怆,是个让每一位见者无不动容的孝子。
我丝毫不怀疑他此时对母亲的真情,但当我听见有人说怪不得乔妈更疼儿子,我心中滋味难言,郁结难散。
我很怕老乔听到。
一周后的某个深夜,我感到身旁的老乔在颤抖抽泣。
老乔说我真的好恨她,可是我好难受。
我说,恩,我知道。
哭出来吧。
我抱着老乔,握住她的左手,轻轻按压虎口处,我一时有些想不起是谁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告诉过我这样可以缓解痛苦与难过。
2018 春
春寒料峭,新年后搬家的第二天,我穿着短袖短裤站在家门口瑟瑟发抖。
老乔今天有事回了她爸妈家,出门夜跑没带钥匙的我就把自己关在了家门外。
手机电量见底,在我点击发送“我跑步没带钥匙,手机快没电了”后的一瞬间,自动关机的黑屏让我感觉自己被关在了世界之外。
新家是南二环边上的二手简装小两居,离我和老乔单位距离适中,两站内有商圈、有地铁,附近有大学校园可以散步,生活交通方便,小户型将来转手转租也都容易,缺点是朝向临街有些吵,价格略微超出了我们的预算。
不过虽然临街,却也因此才在容积率堪忧的均价楼盘中有了难得的开阔视野。
作为资深乙方,我深知价格、满意度、时间三者不可兼得。房子是件大事,我和老乔预算有限,只能花费更多的时间。那三两月我俩大半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看房与看房的路上,身心俱疲。
所以当老乔站在窗边说“看,大雁塔”的时候,老乔久违的爽朗表情让我决定就是它了。
装修是件劳心劳力的事儿,大多是老乔在操心。
“不麻烦,硬装不必动,软装有些小调整,也就挑家具费了点事儿。”乔迁新居的饭局上我喝了两杯就不着四六的吹牛B,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老乔眼中的杀气。
好在朋友们都十分有眼力见儿,连忙纷纷指着我鼻子说:“你个烂怂,不甘活儿还不知道把嘴哔上。”
工作忙是借口,我承认我对婚姻仍然有一点可耻的逃避心里。当装修成为婚前的最后一份合理缓冲期,我虽不至于刻意阻挠抗拒,但潜意识里不自觉地回避逃避。
我并非不爱老乔,只是对婚姻有所畏惧。
我和老乔在装修与家具审美上大体一致,不一致处以她的偏好为准。
唯独有一点冲突,老乔十分喜欢各种“智能”家居,而我对一切所谓标榜着“智能”二字的智障产品都有着深深的不信任与敌意。比如各种需要语音控制的设备,对着空气说话实在是一件愚蠢透顶的事;各种需要app控制的电器,我认为实在多此一举;又比如买家具时商家送的一个十分精致的“智能”垃圾桶,老乔非常喜欢。而我每次路过,它都会自动开盖,仿佛是在耀武扬威地和我打招呼:瞅什么瞅,垃圾。我小肚鸡肠,不堪受辱。
最终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唯有家里的大门没有选用智能指纹密码锁。
然而此刻被锁在门外瑟瑟发抖的我仿佛一个智障。
又一阵冷风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打了个冷颤,决定去楼下的便利店借充电器。
我自来熟,在便利店赊了一罐百事可乐和几串关东煮,说手机开机了再付款。今天的步算是白跑了。
屏幕刚一点亮就弹出两条微信提醒,都是老乔。
第一条,哈哈哈哈哈。
第二条,你先去楼下便利店呆着,有空调,我现在回来。
也许是便利店空调开的很足,这一刻我突然感觉没那么冷了。
在我吃喝将尽的时候,老乔推开了便利店的门。
老乔问我结账没,我说当然结过了。又问我吃饱没,我犹豫了一下说吃饱了。
老乔说,走,回家。
我莫名有种小学生放学偷吃路边摊被却没带够钱,最后被家长抓包的羞愧感。
但又感觉身体在此时仿佛被这个城市中所有的温柔所贴合包裹。
恩,回家。
第二天在老乔的“威逼”下我终于把家里大门换成了指纹密码锁。
2016 夏
天气闷热的让人周末根本不想出门,午睡到傍晚的我和乔静赖在床上陪她看《爸爸去哪儿》的重播 。
“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乔静突然问。
我不认为我和乔静的关系已经到了需要讨论关于孩子问题的时候,这让我感到非常惶恐。
但本能的意识到这是一道送命题,于是说都喜欢,想打哈哈糊弄过去,同时脑中高速回转确认了一遍自己确实是一直非常注意安全的。
“你别紧张啊,我就随口一问,你好好说。”乔静追问。
我心说随口一问?我信你个鬼。
“确实有区别,如果是女孩儿,以后就是我保护你们娘俩儿,如果是男孩儿,今后就是我们爷俩儿一起守护你。”我自然地说到。
乔静半天没说话。
我长舒一口气,Bingo,正中红心。
同时在内心泛起深深的自我厌恶,我竟然能言不由衷地将如此油腻做作的台词张口就来。
曾经有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知不知道你真的是一个烂人,你是我见过的最虚伪的人,你会本能地讨好所有人,随时准备着说对方最想要听到的话,做对方喜欢的事,但实际上你是一个无比自私的人,你根本不爱任何人,你只是享受做一个“好人”的感觉,你让我恶心。
我都承认,我全盘接受。
虽然在她说这些之前,我自认为说了这辈子最诚恳的话 。
有首歌怎么唱的来着,我说了所有的谎,你全都相信。
乔静那天后来说了很多话,大多是她童年少年时一些家庭中不太开心的事情。
所以她特喜欢看《爸爸去哪儿》这类亲子节目,且对家庭充满渴望。大约是某种代偿效应。
这更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罪大恶极的人渣。
我很会讨好人,但不怎么会安慰人。所以只好用秘密交换秘密,希望能用自己的不开心让她开心开心。
我说你知道摇摇车么?就是给小朋友坐的那种“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的摇摇车,我小时候特喜欢,小孩儿都喜欢。通常都是姥姥带我去坐,终于有一天我爸妈难得的同时出现带我出门玩,我尽自己所能的表演一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想让他们俩都开心,即使是爸爸主动提出让我去玩我最喜欢的摇摇车,我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说我就坐一次,就一次,我保证不闹着玩第二次。但他们还是吵架了。越吵越激烈,直到两人扭头分别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摇摇车上,他们都以为对方会回来接我,但都没有,直到很晚姥姥才找到那家店带我回家。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欢坐摇摇车了。
乔静听完以后面无表情地说,走,吃饭去,我饿了,想吃火锅。
一路上无论是路过小商店,超市,商场,但凡有摇摇车的地方乔静都会前去问老板能不能让1米8的我坐坐,商家当然是不会允许的。起初两次我还劝她别逗乐儿了,后来看她兴致不减也就由她去了。
吃完饭散步回家的路上乔静依旧锲而不舍,我说别闹了。
乔静说,你别怕,不管你想坐多少次想坐多久,我都会等你的。
Bingo,正中红心。我不知道那一刻乔静的心里会不会有这样的声音。
虽然那天最后我当然还是没有坐摇摇车的。
虽然那天以后我依旧对婚姻充满恐惧与抗拒。
但那天是我第一次觉得,如果是眼前这个人,也许是可以的事情。
2015 秋
乔静因为要做正畸,所以拔了智齿。
我因为拔了智齿,就顺便做了正畸。
世事往往如此,明明最初的性格观念和出发点完全不同的人,最后却能恰巧共同抵达同样的终点。
就像口味完全不同的我与乔静莫名其妙成了饭友。
我嗜辣,乔静喜欢酸甜口;我主食喜欢吃米,她爱好吃面;我喜欢可乐,乔静喜欢百事。
呵,百事怎么配叫可乐呢。
恰逢当时我俩牙口都不太好,菜单的可选范围进一步缩窄,正畸戴上牙套后门牙成了摆设,连肉夹馍都再无福消受。取最大公约数后,那段时间我俩最常吃的是某连锁汤包店。
如今也常去。
在九月份我俩终于双双成功戴上牙套时,乔静说这是非常值得庆祝的事情,拔掉智齿代表我们和腐坏的过去彻底再见,戴上牙套代表我们的新生活正在重新矫入正轨,于是约我去看陈奕迅的演唱会。
那一场的安可是《十年》和《夜空中最亮的星》。
十年之前,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我和乔静牵着手,各怀心事。
演唱会结束后不好打车,我俩从省体育场沿着南二环压马路一直到大雁塔。
我想吻乔静,乔静说等一等,她要百度一下。
于是掏出手机三两下操作看了看之后又把手机递到一脸懵逼的我面前说,行了。
手机屏幕的搜索栏上写着“戴牙套影不影响接吻”,百度结果是不影响。
事实证明百度确实不靠谱。
我俩的牙套卡在了一起,好痛。
乔静说她今天不想回家了,我说好啊好啊。
乔静说咱们去通宵唱K吧,我说那也行吧,就是我五音不全,唱歌不着调,特别难听。
乔静说没事儿,我不嫌弃你,刚才演唱会的时候你跟唱不是挺起劲儿的么,也没跑调儿。
然后又笑着说,我们又不赶时间,有些事不用一晚上做完。
我点头说的确,不过我心里的情话台词排名,《买凶拍人》中李栋全的“Camera ready”胜过《志明与春娇》中张志明的“有些事情不用一个晚上都做完,我们又不赶时间。”
乔静说那看来我们终于有一点是一样的了。
第二天清晨吃肉丸胡辣汤的时候,乔静说我收回昨天晚上的话,唱的不错,下次别唱了。
我说你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说着又贱贱地唱了一句:
因为...
2014 冬
...因为我喜欢,喜剧收尾。
结束了一段深陷泥沼的恋情,搞砸了一份曾经梦想的工作,我在这个冬天从北京滚回西安。
众发小与狐朋狗友们得知我狼狈还乡,纷纷前来阴阳怪气地贺喜嘲讽,酒局隔三差五地排了一个多月,过了一小段日日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的放纵日子。
报应来的比我想象中更快。
冬至那天起床后便感觉后槽牙隐隐作痛,老毛病,几年前牙医就劝我长痛不如短痛,把两颗阻生智齿趁早拔掉,不然治标不治本,牙痛迟早反复发作。
晚上酒局回家后痛感愈发强烈,酒精没有提供丝毫的麻痹作用,反而连带起偏头痛。一夜无眠,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痛的满地打滚。据说即使是最重口的抖m也无法从牙痛获得快感。
凌晨4点半我终于忍无可忍,囫囵洗漱后打车前往口腔医院,心想一定得排到今日就诊的第一号。
从车上下来我就看见一件“羽绒服”悬浮在医院门口来回飘动,我心中暗叫不好,完了,我这是已经痛入中枢神经,大脑产生幻觉了。
最终还是疼痛战胜了恐惧,踱步走向医院大门。
走近我才看清“羽绒服”的真身,一个身材不算低的女孩,穿着一件约摸3XL大小的男式黑色长款羽绒服,衣服下摆接近脚踝,手臂完全没入袖口,领口立起几乎提到了下眼睑处遮住了口鼻,刘海长发,远远看去可不就是一件衣服悬浮在空中的模样。
后来偶然说起第一次相遇的情景,老乔说那是她从网上学的独居女性生活小妙招:家里常备一两件男款外套,在取快递外卖时穿,能提升安全系数。
老乔在撒谎。
那天她穿的那件羽绒服上有着非常浓重的香烟味道,老乔从不抽烟,且对气味十分敏感,每次我们吃完火锅烤肉之类气味比较大的东西后,老乔回家第一件事必是先把我俩吸了味道的衣服挂去阳台,一套复杂操作处理掉衣服残余的气味。
所以那天要么是衣服的原主人刚刚离开没多久,要么又或许是他已经离开了一些时日,而老乔刻意想让他留在外套上的气味散去的慢一点。
如果说我这个烂人还有什么微不足道的可取之处,那么就是我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必要的好奇心。
你不想说,我不会问。
每个人在心底都有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愿再提及的秘密。
而我们将要一同走向的地方叫做未来。
人生海海,你我皆若浮游,怎样的幸运才让两只渺小的虫豸在浮浮沉沉沉沉后相遇。
时间不留情面地在我们心中刻下一道道缺口,令我们窒息、坠落、静止,直到彼此的缺口如齿轮般咬合,咔哒、咔哒,从此世界再度开始转动。
春夏秋冬,又春夏秋冬。
两个人又要一起经历多久或精彩或无趣的平凡漫长时光,建立怎样的羁绊,经过怎样的成长,才能在心中真正把彼此当做家人,才能有自信成为对方无论何时都可以信任依赖的家人。
同甘,共苦,并肩,同行,一纸婚书,共同育养子女,以我有限人生经验一时能想到的这些,似乎都是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条件。
此时此刻我依旧不敢说有答案,又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彼时彼刻我更是根本从来没想过这些,痛觉也阻止了一切思考。
“你用拇指按住牙痛那侧的虎口,持续保持节奏按压,可以缓解一点痛感。”羽绒服突然开口说话。
我试着照做了一分钟,不知是真的有效,还是安慰剂效应,似乎真的好受一点。
“好像真有点用,感觉好一点,谢谢啊”我说。
短暂的冷场。
“你大半夜搁这儿cos什么火影忍者呢,吓唬谁啊?”我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明明已经是早晨了。”羽绒服搞错重点的答非所问,说话的时候看也没看我。
我扭头顺着羽绒服的目光望去。
今年最长的一个夜晚已悄然离去,天边隐隐泛起黎明的第一缕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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