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时会喜欢去回忆,像老人一样喜欢。我现在端坐在写字台前,就已经在搜索我有限的记忆了,乞求在这其中得到些许素材。不久后,我会把自己剥得精光,躺在我狭窄、充斥着一股霉味的木板床上,仰躺着,任肚子陷下去,肋骨突在那儿,随着呼吸起伏,像是八爪鱼蠕动的腿。记忆像是八爪鱼,紧紧地吸着我,无可逃脱,我开始去回忆,当这座城还瘟疫横行的时候、当我的头发还没有烫染的时候、当我还屈从于我一整个家族意志的时候……
有时候只是一首歌,我便只想起了那个男人,从十四岁半开始,一直到二十岁的疯狂与偏执。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没有令人讨厌的强壮,也从不在公共场合光着肚子自信地走——他是和我父亲全然不同的存在,永远对浪漫和大海有着至死不渝的忠贞。他是抽象的,是一个意象嵌在诗歌里面,他是朦胧的。
我正值青春,于人海中见到他,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朝他走去,抱住,吻了下去。我睁着眼,清醒地接吻,他的脸是长满胡须却柔和的,那个吻是充斥着烟草和薄荷味的。而我烧得干裂的唇会刮在他的唇上,就像他的胡须会狠狠地蹭疼我的脸。
第二天我便干涸。
一阵凉风,我打了个寒颤。这一切都是我十八岁的幻想,是存在于回忆中的一段虚假,是对回忆的背离,但我不讨厌这种背离。
他没有名字,只存在于那本聂鲁达的诗集里,封存在我的记忆中。
我那时正十四岁半,我的童年还没有结束——我的童年长得吓人,和大部分人一样,于十八岁戛然而止。我弄不清楚我童年的色调,大抵,是一间点着蜡烛的,昏暗的房间。我的童年是很快乐的——我母亲总试图让我相信这一点。我不得不信,可这快乐到如今都化为绝望点缀在我的生命里。我就是这样的人,被绝望生吞活剥的人。我母亲却与我恰好相反,她永远都充满了活力,能在一切逆境里看见希望。她总是承受着父亲的暴力,在一次次窒息和歇斯底里后,她却看见了爱——这是我望尘莫及的能力。
我第一次看见他时,绝望已经攀上了我的肩膀。那时我坐在渡船上,去家对面的村子散步,如果说我早能预料到他,我想我不会——也许还是会的,不管怎样,渡船上,我第一次看见了那个男人。
我认识纤夫,他们住在这条木船里,他们终日摆渡,同时也捕鱼卖给住在陆地上的人,他们是这条河的具象化。我的童年就在这条河边,八岁时就在了,住在一个偷工减料的小区里,一到夜里就充斥着麻将和音响声,有时还会有摔碎酒瓶和女人、小孩哭喊的声音。我跟着母亲买过几次鱼,这条河里的鱼很奇怪,总有一股洗不掉的柴油味。而这条河对面是一片杨树林,坐船过去,再走一段路就是一个村子——我们这里最老的村子,有一座带戏台的祠堂,还有关圣殿。
我遇见他了,十四岁半的时候,我穿着夸张配色的肥大T恤,皮肤是从未保护过的暗黑色。他在船头站着,黑色的T恤,规规矩矩的发型——他看见了我,头撇到了一边,吐了最后一个烟圈,掐灭了烟头才回过头来。
“你不觉得这片杨树林,像是一片雾吗?”
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懵懂地看着他,晨雾从杨树林里钻出来,从河里浮上来,飘到我们中间,我有些看不清他。我告诉他,我看不清,这里只有雾。
二、
晨雾易晞。
太阳有些晃眼,刺在身上如同蚁噬。我站在他旁边,眯着眼,看着河面一阵阵的波浪,像我脖子上那块玉的颜色。我有时会想,玉石里会不会就是装着这条无名河的水,像玻璃杯里装上牛奶那样。
“你的玉是很漂亮的那种。”他对我笑了一下,表现出像对孩子的那种友好。
“像这条河一样。”
“像这条河?”他蹲下身,伸出手去,轻轻划过河面,随即起身甩了甩手,“像。”
我们聊了起来,他告诉我他是外地人,那里没有山。我很奇怪,我说我以为这世上到处都有山——高的、矮的,山上有很多竹子,翠绿翠绿的,一到春天就一片片开着桃花、杏花,而有桃杏的地方,总是有人的。
我问他来自哪里,他抬头看了看山,告诉我,大海。
我见过大海,在我小到还没有住在这里的时候。那时,我住在镇上里的房子里。我记得那里有一个堆杂物的小房间,它像是一个有着魔法的古老小店,我总能找到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我曾在那见过一整瓶纸折的星星,五颜六色的放在星型的玻璃罐里,用软木塞塞住,系以浅蓝色的缎带蝴蝶结。妈妈说那是她还是少女时折的,她告诉我,折满一罐就能实现愿望。我突然想起来,我几乎没见过她折星星,她很久也没提起过星星了——不,她后来提起过一次,为了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我在那有魔法的房间里第一次看见了大海——那是一个玻璃摆件,那里面装的就是大海。我记得是有沙滩和海面的,如果晃动它,里面的沙滩和海面也会流动,像是可以任性地支配着一个本该安静的世界一样,我不喜欢晃动它。摆件旁边放着一个有点脏的海螺,我把它贴近耳朵,总能听见海浪和海风的声音,像是在诉说它们的死亡。
我不知道海浪和海风会不会有死亡,也许它们一次次冲刷海岸,一进一退就是一轮生死,我不知道,只是这么感觉罢了。
他笑着听我说着无头无尾的话,直到我停了下来,才开口问我能不能和他一起在村子里散会儿步。我答应了。
我带着他穿过杨树林,告诉他,我妈妈如果知道我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块儿,一定会杀了我。她不喜欢我交朋友,尤其是男人,她总是告诉我她自己就没有朋友,她几乎说过我所有朋友的坏话。
他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跟着我走。我接受的教育让我应该就此闭嘴,但我还是没停下,一直说着,他没打断我,也没回应我。
我记不清了,太阳越来越大,皮肤痒痒的,有些晕眩的兴奋,我那天说了什么我全然忘了,我只记得他和我站在村里祠堂外面,我们没进去,只是在外面看着里面供奉的,密密麻麻的牌位。他突然问了我一句:“这都是灵魂的话,会不会太拥挤?”
我摇了摇头,我还不能理解灵魂。我们坐在祠堂门口的台阶上很久,旁边关圣殿里的麻将声时不时传来,和蝉鸣交杂在一块儿,隐隐编入了风中,化作汗臭味和干燥草地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我记得问了他关于他的父母。他随手拈起一块石头,丢向一旁的古树,惊起一树的飞鸟。
“我逃走了,”他说,“和那些鸟一样。”
我看着他,埋在血肉深处的绝望与恨好像颤动了一下,但马上恢复如初。
对于家,我想了很久。它大概是妈妈告诉我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想谋害我,可当我拒绝叫爸爸时又同样愤怒地斥责。她告诉我,不叫爸爸,就会连累她一起被抛弃。家、家、家!我永远弄不清楚,我闭上眼,是歇斯底里的疯狂叫喊、是棍子落在身体上的触感、是妈妈窒息变得通红的脸,蹬着腿看着我求救,我却丝毫捍不动那双手……
我弄不清楚,我像一个被剥得干干净净的破布偶,随时可以被丢进垃圾桶。可他说,他逃走了,像那群野鸟。
那天的最后,他告诉我,我们是朋友了。
三、
我喜欢厚厚的窗帘,哪怕住校时,我也喜欢安上厚厚的床帘,围着狭窄、长长方方的木床,密不透光。我喜欢仰躺着,半睡半醒时,总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恍恍惚,飘飘然,心脏开始飞速地旋转,躯体也迅速下沉……加上毫不透光的床帘,我便有一种身处棺材中的颠簸感。
这种颠簸感却总能让我安心。
我和他诉说过这种安心,他说我的比喻总是很奇怪。奇怪?可能是的吧。我记事起他们就会用这个词形容我,因为我不喜欢玩游戏,应该说,我不喜欢参与要和人一起玩的游戏,但我不排斥和我的猫一起玩“转圈圈”的游戏。我总是被排挤。
童年的我一直坚信我有别人没有的能力,比如,我能看见鬼——奶奶打我时,抱住我,说要给我报仇的中年男人、拖着腐烂且残缺的身躯,站在床头看我的老婆婆、浑身漆黑一边喝酒一边咳嗽的老伯、一身红衣蜷缩在楼梯间哭泣的女孩……我见过他们,但没有人相信。后来——这是很多年后的事了,我因中毒进了医院,又被诊断为心境障碍,医生问过我,我说我见过,没人相信,在说这句话时,我还隐隐见到那个楼梯间的女孩蜷缩在诊室的角落。
我看见医生皱了皱眉,在病历上写了什么——我没看懂。
我说这些时,他正在给他的仓鼠喂面包虫干。他有时会从笼子的缝隙里递进去,看仓鼠一把抢过,有时会把仓鼠捉出来,把它们放在手心,抬在半空中,看它们四处找寻出路,却发现无路可走。
我不喜欢他这样做,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听我的。
我每天都会和他说很多很多话,像是要说出我此生所有的话。他回应的不多,但从没阻止我,他让我说下去,他喜欢听,他喜欢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一边听我的废话。
我意识到,我爱他。我和他说了,在他整理房间的时候。他停下了动作,难得地看了我一眼。
“我还没能挣扎出泥潭,恐怕不能拉你一把。”他说。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书衣是完好的,但看得出它被翻了很多遍,和别的书不同,它未落一尘。
《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巴勃罗·聂鲁达。
我看了看他,他说把书送我,早点回家。
再后来,我见过他几次,我的话变少了,他仍然沉默,只偶尔为我念几首诗,有聂鲁达的、顾城的、海子的,偶尔有他自己的。我们常常坐在一起,一言不发。
但我每天都会告诉他一遍,我爱他。他没有回应过我,只是默默地为我读诗。
“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那年我十七岁,他对我说了最多的一次话。他合上书,看着我说。他的声音很温柔,像一声叹息,他告诉我,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不变,我不会一直爱他,我不该受此惩罚,哪怕我恨他或怨他。他告诉我,他的沉默是在保护我。
我不明白,十七岁的我被绝望勒住了咽喉,我只想抓住他。他只对我说了那一次,仅仅一次。
四、
绿皮火车总是和拥挤、喧嚣联系到一起。我总是在出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开始我总是很开心,在这里,“家”无非只是一段流利的文字,绝望松开了掐住我脖子的手——暂时松了松。但很快,我发现我不过是只风筝,承载着故乡的诅咒,无论去向何方,也逃脱不了那根来自故乡的、透明的线,紧紧地拽住我。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脖子便会被重新掐住。
我终于来到了别的地方,他说过,在我见到更多的人后就不会爱他。可这座城市很拥挤,他无处不在——他出现在我的诗歌教室里、食堂的对桌、图书馆门口……在一个圣诞节,我甚至收到了来自他的苹果。我仍然爱他,却也怕他,我弄不清楚他在哪,我感觉他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却一眼也不愿看我。
这座城市,我遇见了一个人,他是我文学史的老师——严厉、有趣,我想没有学生会不喜欢他。我记得他有一次在课堂上没收了一架纸飞机,当时安静极了,那架纸飞机不知从何处飞来,直击正在板书的他的后背。他转身捡起那架飞机,“啪”一声拍在讲台上,他指了指监控,怒视全场。
“站起来!我便敬你是条好汉!”
一阵沉默,他也没有再说话,就这样站着,像一尊怒目金刚的雕像。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在后排站了起来。
“老师,我干的,多说无益,罚我便是!”言语中颇有壮士断腕之悲壮。他哈哈大笑,将纸飞机丢给了他,看了一眼钟:“好!今天你不站起来,便必挂无疑,现在给你五分钟,我们比赛,五分钟后看谁的飞机飞得远。若你胜我,此事便休,若我胜你,便扣你五分平时分,可有异议?”
没有悬念,他赢了,他们也相熟了。而我,得幸于我的勤奋与好问,我们便也相熟了。
他对于学生,总是鼓励的,除了我。我想大概是我愚笨至极,便再不写文章了,我敏感、脆弱,但我总不敢叫他看出来。我总看着他,听他表扬那位折纸飞机的同学——那位同学灵泛、个性、优秀、写的一手好文章。我是尘埃里的那个,但我仍仰慕着这一切,他是唯一一个洞察了我的绝望的人,他告诉我,可以不用刻意去笑。
他开始让我帮一些小忙,帮完之后也有好处,但我宁可是不要的,我想再离他近一点。我开始跟在他后面,聚会、读书、写文章,我们像朋友一样要好,他教我为人、诗词、琴韵……
我知道,对老师的感情是爱,但是和出生在大海的他全然不同的、陌生的爱。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是老师的孩子,该多好。
这种想法一旦出现,便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见到老师的妻儿时,这爱又变成了三份,我爱他们,我总贪婪地去索取一些温情。我知道,这些温情是我偷来的,他们不会是永恒的,我清楚一切,但我忍不住去自私地占有,就好像,我是老师儿子的亲姐姐那样。
可他们只有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永远不会有一个亲姐姐。这种想法让我猥琐至极。
我没有如他所说,我没有停下爱他。当我回到故乡的河边,我又见到了他,他穿着一件挺阔的皮外套,规规矩矩的发型,背对着我站着,一言不发。
我走了上去,从背后抱住了他。我把头紧贴着他的背,贪婪地感受他的气息。他的身体在我抱上来时便僵住了,我能感受到,他在颤抖——其实我也在抖。我看见他掏出了一支烟,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燃。
“唉。”
这只是一声叹息。
五、
我喜欢彼得潘和爱丽丝的故事。在我的童年,我无数次尝试在心中改写温蒂的选择。
“留下来!”我在心里喊着,“从树洞里钻进去,不要长大,留在这个有仙子的世界!”
所以走进那家店时,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有着鲜明色彩的童话世界——他们眨着眼,彼得潘在教授飞行的秘诀,疯帽子在准备一场茶话会,南瓜锅里好像在炖煮什么,散发着一股甜香的气味……
走出那家店,我又回到了我的世界——灰蒙蒙的天地,绝望勒住了我。
我恋爱,然后悔恨。我谁也不爱,只是偶尔望着灰蒙蒙的天地去幻想一个人走过来,穿着柔软的衣服,牵着我往前走,我也不问去哪,只是安心往前。
日子叫我往前走,我想留在原地不动,却被裹挟向前。我朝前踏了一步,铁笼却从四周生出,藤蔓蜿蜒而上,我没了危险,却半步不得出。
除了他,没人知道我想死在天上。
说起他,感觉有些抽象,一些朦胧的东西好像在我的思绪里漂浮,像是雾气滚动,一阵阵的雪花屏和噪音过后就是一张满是胡须却柔和的脸。那张脸和月亮在一起,好像睡着,却又像是在冲我笑。他,今天穿了怎样的衣服呢?又一阵雪花屏,随着“咔”一声,他穿着黑色西装的模样就出现在那里。
那是在一场婚礼上,他是伴郎,站在婚台上,充当着一片背景。而我,站在台下,眼神片刻不离。他上台、搓手、微笑、点头……花抛起,他轻轻避开,一垂眸,便与台下的我拥有了一个对视。
我告诉他,我这辈子都不能结婚。
他离开我的时候很悲伤,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我们每一步都困于牢笼之中,我们都渴望知己。可惜他碰见了小到还看不见牢笼的我,他以为我能懂他,但我不能。
现在我好像见到了全然不同的他,但他早已回到了大海。
“我还未能挣脱沼泽,恐怕未能拉你一把。”这句话还有后半句,他也说了,他说:“我曾想过把你从深渊里带出来的。”
降温了,风卷着细雨粗鲁地拍打着一切,像是一股脑毁掉所有。他和我,都做不了野鸟。
“你的记忆由光,由烟,由平静的水塘组成!你的眼睛深处燃烧着千万霞光。秋天的枯叶绕着你的灵魂旋转。”(聂鲁达)
聂鲁达的诗集还在桌上,扉页上,他写着了一个“我”,力透纸背,满含愤恨。
温蒂长大了,她再也不会飞了,这是我心中永远的遗憾。我一直弄不懂,“我”,在哪?
六、
我有些茫然,在路上跌撞着。大概有三年了吧,我不再说爱他了,从我上大学开始,我闭嘴了。
我想要弄清楚,我想要什么。是的,我爱他,虽然我沉默了,但我仍然紧握那朵玫瑰,带着刺,扎进肉里,紧紧依偎,因为我爱那朵玫瑰,它让我痛,也给予我艳丽的色彩。
我说过,我的世界是灰蒙蒙的,那是一抹红,在我的世界里,扎眼、突兀,却叫人移不开眼。
二十岁的我想弄清楚,爱与自由是否能兼得。萨特和波伏娃?为了爱,一定会舍去一些自由吗?可是他,可是他…我记得,他逃走了,像那群野鸟,如果没有他,我还是我,只是会慢一点看见自由罢了。
我脑子如一团浆糊,眼泪簌簌而下。我爱他,我爱他,我渴望自由,我愿为自由死去……我知道,但是我还是忘不了那年河边的孔明灯,灯上是我的奢望,它飞上了天,我看着他,哀求他送我一首诗。
他答应了,却也是唯一一次食言。他欠我一首诗,在孔明灯下。
不知是谁放起了烟花,绽放后又马上枯萎。像我的青春。我爱我的青春,它给我活力,给我细腻的皮肤和如星的双眸,它让我和绝望拉扯,它让我爱,不给我自由。
后来,我想通了。我得不到自由。这不是小说,小说一定是好的,哪怕为了自由献身。但这是我的人生。我的每一下呼吸都是套着枷锁的,我得不到我的自由,也得不到爱。
我不相信会有人爱我,如果有人告诉我他爱我,而且包含真挚,看不出虚假,那他一定未曾见过真正的,那个猥琐的我。
我躺在床上,思绪不断下沉,往事一涌而上。躺在床上,被嘲笑着、被嫌弃着,那个窄窄的床位是一叶孤舟,不知去往何方;……我看见抱着婴儿避我如瘟神的妇女,她从我身边走过,我的眼泪吓哭了她的孩子;我闻见街边西药诊所里药粉混杂的气味,一股股,从我鼻中涌出;我被阳光晃花了眼,地上的呕吐物映出光亮,像梵高的《向日葵》;我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我的肢体不被控制;密不透风的人群;我的身体插满了管子……
他是沉默的,我曾自私地打了电话给他,他沉默了,我在炫耀我将先行一步。我无数次和他讨论死亡,可当死亡真正降临,他沉默了,当我失败,他却暴跳如雷。
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我活过两次,一次在医院,一次也在医院。我也将死两次,在人群中我死过一次,另一次,是在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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