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中午饭点,但这家公路边的餐馆里并没多少人。
老板兼服务员把饭菜端到靠近门口的桌上。那里坐着两个赶路歇脚的男人,他们的车就停在外面。被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吸引,又或许只是太闲了,老板问他们:
“这是打哪儿来,要去哪儿啊?”
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在问,也有很多人都在寻找答案,甚至为之穷极一生。而那个瘦高的青年却能立刻给出自己的回答。
他微笑着说:去天堂。
老板愣住了。听对方的口气,就好像菜场买个菜顺便再去天堂逛逛。勉强挤出的尴尬笑容带着包容和怜悯。
而另一个男人——那个像熊一样的男人只能依靠埋头塞饭纾解尴尬,尽量不去理会那边还在继续的传教似的长篇大论:
“您知道天堂吗?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任何人去了那里都能得到心灵上的安宁,还有啊……”
为什么非要和这个不正常的人一块旅行,莫非自己也不正常了?
就连饭粒沾满下巴颏也没在意,男人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吼着。
当然,他也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为了钱,或者说被钱蛊惑之后的一时脑热。
只要他——对面那个瘦麻杆一死,自己就能立刻拥有一笔可观的财产。
但男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无论是这趟旅途,还是他们这对奇妙的组合。
如果那天没遇到这个人,自己现在多半还在路边的破车里听广播,等死似的等着生意找上门。
然而那天,和那个人的相遇,也让这个男人不得不被卷进这略显疯狂的计划。
我想在这段寻找天堂的旅途真正开始之前,有必要讲讲他们的故事。
第一站 旅途的故事他们的相遇,是在夜半的山间公路。
山林之间委蛇狭长的轨迹上,浮动着一粒流光,划开夜色的幕布。像被吸引着似的,朝另一端时明时暗的萤火渐渐靠近。
“各位听众朋友们,今天是2002年2月2日……据本台消息未来十二小时内将有降雨天气……”
驾驶室轻微颠簸着。颠簸着车上的挂件,也颠簸起他的睡意。在只有仪表盘闪烁的这片昏暗之外,车灯映照范围内的景物一成不变,却又无比快速地变动着,如同催眠,将他清醒的知觉用人类无法察觉的方式逐渐蚕食。
不知何时,雨滴轻叩车窗。
随着流行的音乐声响起,远处两粒断续的光点,以及一个模糊的人影进入他的视野。
车速渐缓,他随手为广播切换到另一个频道。
男人转动电台的调频,背靠座椅,双脚架在方向盘上。
“……该名匪徒多地流窜依旧逍遥法外,政府将对提供线索的群众进行奖励……”
他的那辆轻卡就停在路边。深山僻壤的公路上,赶夜路的人向来不多,就算有也只有两种人,不得不赶的,别有所图的。
但他或许是第三种:等过路人帮忙的。
男人强打精神从昏暗里摸出一包烟,点着一支,顺手打算换个电台频道。
眼前不断逼近的光亮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狼狈地扭曲身子准备下车。打开车门的瞬间,一股潮湿的新风涌进,让他原本习以为常的车内空气变得有些作呕。
冬暮,山中夜风凉冷。雨打在身上,令他的醉意清醒了几分。
对面的车放缓了车速,最终在他面前停下,走下一条麻杆似的人,或者一根人模人样的麻杆。
刚才他看到的那辆轻卡就停在路边,两只车灯时闪时灭,像风中的残烛。灯光映着的那个人也是一样。明明有着熊一样魁梧的身影,存在感却几乎都要被夜色溶解掉似的。
“熊男”站在那儿,嘴里叼着一根燃着的烟,咧嘴笑着看向他。
“你……能请您帮我个忙吗?”
“怎么了?”
三言两语过后,他明白了这个人的处境:赶路途中车坏了,车上又没有修车的工具,等了大半夜都没人过路,要是没有自己经过这里恐怕今晚就要在车里过夜。
“好办,等我一下,车上有现成的工具。”
可是当他转身的瞬间,脖子上忽然抵着某个凉飕飕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随后而来的一句话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以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有钱就赶快拿出来,不然一刀攮死你。”
男人是拦路劫道的。这在他们的年代里时有发生,可像这样单打独斗却很少见。同样少见的,或许还有男人眼中他的反应:
“这样啊。”
他慢慢转过身,平静地说着。这和男人以往的“客户”截然不同。即便刀抵在脖子上,也平淡得像被小孩子开玩笑一样,仿佛在说“欢迎来抢”。
人越是在危难关头,越会暴露自己的劣根性,男人不懂这个道理,但也从心底里鄙夷那些贪财又想活命的蠢样。
然而眼前的人甚至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真是个让人不爽的家伙啊,男人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握刀的手轻微发力,男人重申立场:“老子有自己的规矩,要是你听话就只图财不害命,敢报警敢逃,他妈的连你一块儿剁!”
对方的平静一如既往:“我是个漂泊四方的人,挣多少花多少,没什么多的积蓄,能给您的实在有限,抱歉。”
“你、你他妈的不怕吗?我可是真会杀了你呀!”
“已经怕过了。”
看男人并不理解这句话的表情,他又补充道:“我本来就活不长的。医生说最多两年,不,现在是一年零十一个月了。”
听罢,男人打量了他一会儿。这个人的外表确实和健康的样子不太一样,无论是过分苍白的面皮,还是深陷的眼窝以及瘦削到干枯的身体,都透露着一股接近死亡的气味。但他的精神状态却很平淡。
平淡到像一株与世无争的植物。
这是遭遇生死变故,从而看淡一切之人的样子。他也曾经见到过,比如少年时死去的父亲和在更久远的记忆里渐渐模糊的祖父。
这时几粒雨滴正落在他的烟上,几乎要把差不多烧到尽头的烟浇灭。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留下就滚吧!车给你留着。”
这是男人几经思考后做出的最大让步了。毕竟他也要活着,没本钱没本事的他只能靠掠夺别人为生。
“不,车也给您,还有车上的东西,全是您的。”
这突然的慷慨让男人更加不解,同样不解的还有他接下来说出的话:
“但我想请您陪我去个地方。”
“哪儿?不会是局子里吧。”
男人笑了,他也笑了。
背后的灯光打在外套边缘上,让他整个人的轮廓都被浸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他对着满脸惊愕的男人说:“不,是天堂。”
天堂,这是他的答案。
有这样一个小镇,她被人们冠以天堂之名。
她远离人世,在离天空最近的大地之上,淳朴而又平静,有蓝宝石一样的湖泊,有翡翠一样的丛林,有与世无争的人们。只要在那里居住,一切病痛都会消除,所有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不过这也是我听别人说的。反正我都要死了,索性做件以前自己绝对不会做的事。人死之前都有这种想法对吧,听说国外还有什么遗愿清单,但我没那么贪心,只想去到那儿就好。”
男人听完他的讲述,心想那种桃花源似的地方,在这样的混账世道——至少在自己所熟悉的世界里不会存在。哪怕有时候自己也想象过,如果真有那么好的地方,如果自己能亲眼看看……
可“如果”并不会存在于现实,现实也不会因为妄想着“如果”就能逃避。
“你疯了吧。”
这个看法依旧没有改变。
人,最可怕的有两种,一本正经做着无比荒诞的事,又或者……无比荒诞地做着一本正经的事。
他究竟是哪种呢?
男人并不知道,只觉得对方似乎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脆弱。
“我活不长了,想去找个好地方过完剩下的日子,就这么简单。”
“但你这个样子一定走不了多远,光是中途犯病就够呛了。”
“就像您说的那样,所以我需要一个有点‘江湖经验’的同行人。”
“为什么非得是我?而且你说说,我又会有什么好处?”
男人两手差在口袋里,把头偏向一边,眼角余光打量着他,戏谑地说道:“要是我答应陪你去那个又美又假的鬼地方的话。”
“要是能找到天堂,这辆车,还有车上这些东西都送给您。至于为什么是您,这种纯粹的利益关系我更习惯些,而且……我已经没那么多时间去甄别人心,认真选择适合的旅伴了。”
“我要是现在就把你杀了,不一样能拿到这些?”
这时刀已经收起来了,可在他们之间力量的对比下,在这只有两人对峙的深山中,这句话依然如同绝对的真理。
对此他没有反驳,而是说:“您有自己的规矩,只图钱不害命,我信您。”
男人冷哼一声,不知是对这句奉承感到愉悦还是笑他的天真,说:“劫道的话你都能信?”
就像早已料到对方会这么说,他回答道:“所以才有另一个保险。我在银行里还有一笔存款,差不多十万块。要是您能帮我这个忙,等找到那里以后,密码和存折本也给您,算是我另付的酬金。”
“这……”
男人愕然了,并且对眼前这个瘦麻杆有了点兴趣: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山里的雨下起来总是没个完。男人打了个冷战,和他接着聊:“说这么半天,你到底是做什么……我是说你靠什么吃饭?”
“以前……就不说了,现在是放电影的。到村里到县里,反正就是那种不见得有电影院,人们也不见得会掏几块或者十几块钱去看一场电影的地方。给他们带去一点影视艺术的熏陶,也算是文化宣传工作的一环。”
他走回自己的车旁边,也示意男人跟去看看。那辆小型货车的车座后面躺着一只皮箱子,还有成摞成摞的包裹着金属外壳的圆盘,那些是电影的胶片。
“村里镇里不是都有那种广场嘛,我就在那里放电影,白幕布我这儿有现成的。”
“这又能赚几个钱。”
“这种的肯定不能卖票赚钱,所以车里还备着些小商品。玩具啊,衣服啊,日用百货之类的,开场前散场后,总有人找我买点什么。可能在大城市里这些玩意儿没人稀罕,但乡间却需要我这么个货郎。”
男人看了看,他的货的确不少,甚至还有些书籍,但看标题就知道不会有多少人去买,进这些货更多是出于他的个人趣味。
“露骨地说,只有在这些远离资本侵蚀和消费主义的地方,才有我生存的土壤……呃,听不懂?”
“有点……”
男人呆滞地点点头。
“那简单点说吧,我们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靠这个就能维持,等找到天堂以后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没用了。那时候无论是卖是留,全在您自己……还有那十万块钱。”
被他开出的无法拒绝的条件“蛊惑”着,男人走出几步,看着远处的路。
远方蜿蜒的道路,在铁青的林中如同吐着信子的蛇,藏在雨后的山雾中,仿佛正等待着过往的猎物。
终于,男人做出决定,把他扶上驾驶室,又嘟囔着:“总感觉像着了你的道似的……”
“没那回事啦,你不也是为了钱嘛。对了,既然都决定一路同行,我们交换一下姓名如何,我叫……”
“不需要”男人跳下车后冷漠地说道,“先说好了,我纯是为了钱才和你去找那什么天堂的,关键时候我只会保证自己的安全,也别指望我能做些什么。”
男人说完,又回了自己的车上。
于是,两个连名字都互不知晓的男人,结伴旅行寻找那传说中的天堂。
此时雨已停歇,在山中蜿蜒的蛇径上,两点萤火一前一后,向着远处缓缓流动。像是指引,像是朝圣。
而这段注定充满了邂逅和相遇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第二站 女人们的故事连绵的群山就像一群只会吞吃的巨大生物,吃掉走进这里的一切,把他们消化成山的一部分,和这里的寂静以及那雾气中的蒙昧同化。
所以很多恐怖片的故事背景,都是某个不知名的山中村落。古老的道德,愚昧的习俗,在这里都有可能存在。
但今晚的山村却格外热闹,只有外来者才会惊醒这里的沉睡。
白天,顺着村子西边唯一的道路,开入一辆宛如战区驶出的破烂小货车,于是晚上在村子里的广场彻夜灯火,影片的声音回荡在寂寂的空林。
几十人围坐在屏幕前。他们背后,瘦高的青年站在放映机后面,镜头前的光映出他脸上些许的病容,不远处的货车旁,熊一样魁梧的男人守着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
晚上并不是消费的好季节,偶尔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闲汉来这里进行“奢侈”的消费,或者妇女给家里孩子买点吃的喝的,这里没什么油水,只能捞些小钱。
而他们两个人便是要用这些小钱,支撑起一个近乎飘渺虚幻的梦想,寻找天堂。
男人加入以后,把自己那辆破车转手卖掉,进了一部分新货。他想反正都是给自己赚的,多多益善。也因为这样,此后的旅费也充裕许多。
那边的银幕上,金发碧眼的演员们爱恨交织,海誓山盟。男人并不能欣赏这种海外舶来的艺术作品,对他而言还是武打片和赌片更有趣些。
眼下没有生意上门,便四处张望。
只见不远的地方,灯火阑珊的某间小房门口时常进出些男人,开门时隐约看到女人的身影。
男人知道那是什么,也有去解解乏累的打算,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
“这东西不单卖封面啊,大爷。”
男人的眼神就像一座监狱,把老人囚禁在那儿。
就在男人心猿意马的时候,一只干枯的手上抓着张十分暴露的封面,是刚从某张DVD光盘上取下来的。他们的货品里,其实有一部分游走在合法与非法的边缘,是他为了多赚点,用以前的门路进的盗版货。
“俺、俺寻思你们也不要了……”
窘迫的老人竭力解释着,可又不知该如何辩解,这样下去又要耽误自己不少时间,男人只好对他说:“算了,你拿去吧。”
“谢谢、谢谢……”
老人千恩万谢,怀里揣起那张封面走远了,时不时还拿出来看看。
他锁上货厢的门,来到那个有如欲望旋涡般的门口。这时,房门口正好探出女人的半身。她有些姿色,雪白的肉体像一锅刚蒸出来馒头,屋子里热腾腾地涌出一阵阵荷尔蒙的气息。
“进来坐坐吧。”
那个眼神,几乎都要把他给吞掉似的。
十几分钟后,一度纠缠的他和她躺在一起,回味着方才的快乐,不远处还有电影的声音给他们打掩护。
之后又是二回,三回……在肉浪的颠簸和野性的叫唤之间,他断断续续得知了关于她的一部分人生,那是一种随处可见的悲剧人生。
丈夫为了赚大钱,去东南沿海的某座城市找工作,一直没有音讯。外出的同乡说他出了意外,但不是工地上的事,所以也没有抚恤金。
她一个女人家,父母亲人都不在了,还有孩子要养,唯一的生产资料就只有肉体。
“我出身子,他们给我吃喝,各取所需……毕竟家里还有个孩子得养活啊。”
昏暗的灯下,她磨洋工似的披上外衣,慵懒地玩着垂在胸前的长发,絮叨着自己的生活方式。看了看墙上她和丈夫的合影。
“就不怕怀上别人的种?”
他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多余,既然她男人都死了又何必在乎这点遮羞布似的贞洁?
她没说话,摸出床头放着的香烟,也给男人递了一根。
“你还抽烟?”
“一开始也不会,有次完事以后,那人没别的东西抵账,留了一包烟,也就会了。”
给男人点着一根,甩了甩火柴,她又说:“人总得有个排遣的路子。觉得过不下去的时候,我就看看儿子的脸,真是和孩子他爸一模一样呀。再过不下去,抽根烟,也就轻松了。”
“咱们再来一次,我等会儿给你取一条好烟。”
“别了,抽惯了贵的,就习惯不了便宜的了。”
说话间,一个男孩子闯了进来,懵懂地说:“又有叔叔来玩啊,叔叔好。”
说完又拖着鼻涕来到女人身边撒娇:“外面演武打片,可好看啦,妈,你也去看吧。”
男人随手摩挲几下男孩的短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给他。
看男孩蹦跳着出了门,他留下几张钞票,女人拒绝了。男人又想给她取一套不算贵的衣服抵账,她也没要。
她说:“我想让你带走个人。”
但听完她的讲述,男人摇摇头,把钱留下,走了。
村子规模不大,男人七拐八拐他就到了众多破败的房屋中的一座。女人说这里有个女孩,是被买回来的,她男人一出门就把她锁里面。
这事在她们村不稀罕,这里几乎一半的女人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商品”,当做传宗接代或是解决生理需求的工具。最开始她们都会试着反抗和逃走,有了孩子以后才接受现状,也就是所谓的“认命了”。那个女孩是唯一一个生过孩子,却还没有认命的。起初会哭两声,可后来不哭也不笑,跟个木头人似的,打骂也不吭声,跟男方家里玩起了“非暴力不合作”,最后没办法把她锁在家里,像养牲口似的养着。
听完后,男人问:你为啥想要帮她?
是啊,为啥呢……
她也不知道。
回想着刚才的交谈,男人靠近了小屋。他并没有救人的打算,只是有些好奇想去看看。
只不过后窗附近已经有了人影,那是他熟悉的面孔。
“谁?”
千疮百孔的墙壁无法让人逃脱,却并不隔音,里面传出女性的声音。
“别怕,是和我一起旅行的,也是来救你的。”
男人来到墙根问他:“电影呢?你不在那边盯着点,来这儿干啥?”
“刚换了部港台武打片,还有一个小时才结束,那边看得正欢呢,我就打算四处逛逛。路过这儿的时候听见她在哼歌,还是之前那部电影的主题曲,这一问才知道她是……”
“被拐来的对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赶紧走吧,别给自己惹上麻烦。”
男人说完就要离开,窗口又传来女性的声音,无力中略带着些喑哑:
“我想回家……”
男人稍稍犹豫了片刻,但脚下依旧是往广场的方向。他和自己的“雇主”有言在先,只帮助他找到天堂,自己拿到约好的那份财产,此外任何事都和他没关系。
对方也记得这件事,快走两步追上了他,小声说:“那戒指的事就算了,我们走。”
男人停下了脚步。
“戒指?什么戒指?”
“哦,她说自己随身藏着个金戒指,为了以后逃出来做路费,要是我们肯帮她,戒指就归你了。”
“我干!”
话音一落,男人折返回来。
来到女孩所在的屋子前,男人熟练地摸出工具。片刻过去,锁头摔在地上,发出短促的闷响。
他们推开门,只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孩子,蜷缩在墙角那张脏污的床上,脸上、身上遍布淤青,但能看出她确实很漂亮。
她呆滞地看向两人,一言不发。
他走进里面,将人偶似的女孩扶出屋外。
男人站在门口瞭望,说:“走吧,他们还在看电影。你带她从小路到村口,我先去开车,等收了机器在和你们汇合。”
说罢,他们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分别行动起来。
当男人再次赶到村口时,空气中依旧回荡着引擎发动的声音。正当他要拉开车门,村子的方向跑来两条人影,仔细辨认发现是那个偷封面的老人,身边还有一个青年,手拿电筒和棍棒。
男人护在车前,壮硕的身体如同一堵墙,挡着车里的两人。
老人问他:“咋了,要走啊?”
“今天赶赶夜路,明早到县里进货去。”
“那你刚才看见一个女的从这儿跑出去没?”
男人摇摇头。
老人对身边的后生说:“俺就说往东山那儿跑了,你咋就不信呢!赶紧去追吧!跑了媳妇你不着急是吧!”
青年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转身跑回了村里。顺着那个方向能看到东边山头上手电筒光柱乱晃,活像战争片里的情景。
“唉……”
老人叹息着回头看了一眼,也走远了。
“看来他知道是我们。”
“但他帮了我们,走吧。”
男人说着也上了车。
他们不知逃了多久,可听到身后那片夜色里仿佛还回荡着叫嚷声、叫骂声,男人丝毫不敢懈怠,一直开足马力向远方驶去。
“再开几公里就是镇上了。”
男人正说着,忽然一辆车与他们错肩而过,车里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但现在顾不上去想那么多,注意力依旧在前方的路上。
女孩此时依旧沉默着,呆滞得如同一只人偶。纵使身体已经脱困,但内心显然还僵硬得无法适应。
男人开车无法分神,安慰女孩的工作只能交给另一位同行人:
“你已经安全了,有我们在,你已经安全了。”
这句话就像一个开关,女孩听到以后神情逐渐缓和,仿佛有什么在心中消融,小声嘀咕着:“我是在做梦吗?我怕这真是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是做梦吗……是梦吗……”
“不是梦……不,之前的确是梦,噩梦。现在已经醒了,没事了。”
听了他的话,女孩躬下身子,捂着脸,身体轻微地颤抖着。
她哭了。
时隔数年的噩梦醒来,她终于哭了。
但他们没觉得烦,男人静静地开车,他耐心等待,任由女孩哭嚎,没人会因为哭声太大太烦而对她施加暴力,也不会强迫她做那些恶心下流的事。
她,已经自由了。
哭声渐止,他从副驾上拿来一包饼干递给她。
女孩摇摇头,从嘴里小声嘀咕着:“我想先洗个澡,我觉得自己好脏。”
男人看看前面的路,说:“还有一会儿才到镇上,到时候找个招待所让你洗个够。”
“现在,不行吗?”
“不是不行,这荒郊野地的……”
“洗吧。”
他对男人说着,从车座旁边取出自己的洗浴用品交给女孩。
“你们啊……”
男人也执拗不过。但刚才开车确实太紧张了,也正好缓缓,就把车停在路边,跟着两人走进一片密林,没走多远就听到了水声。
“是个瀑布,下面还有个浅水池,只给你一个人洗,以前只有杨贵妃才有这待遇。”
听着调侃的话,女孩并没笑,只是轻微颔首。
男人也走到池边,伸手摸了下水池。如今正是春季的四五月份,可山里的晚上还是很冷。
看她一步一步走进水中,男人说:“我们去车上,等下过来。”
“别,就在这儿吧,有你们在我心里有底。”
于是两人转过身去,背后传来阵阵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洗好了,围着白色的浴巾从水边走出来。
月光笼罩下,湿漉漉的头发散发着银白的光泽,脸上的淤青也被月光粉饰得几乎看不出,他微笑着把刚才等待时顺手编的草冠给她戴上。
“简直就像狩猎的女神狄安娜,或者阿芙罗狄忒?”
女孩对这样的恭维有些惶恐,低着头一步步从水中走出。
“狄……狄什么?”
说着,男人就要伸手过去拉她一把,可刚碰到女孩的胳膊,她猛地一震又缩了回去。
“怎么?我……弄疼你了?”
女孩面带歉意地一笑,说道:“好像是皮破了,刚才洗的太用力。不管洗多少次,哪怕把皮磨破也觉得自己还是不干净。”
男人怕自己手重再弄伤她,就先一步回去发动汽车了,留下同伴带她回去。
“你已经干净了,我们走吧。”
他微笑着说完,小心搀扶女孩走往公路的方向。
他们的货车再度发动,把瀑布、深山和丛林……还有女孩在村子里穿的衣服,全都抛在脑后。本来她说想烧掉的,但男人怕火光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就扔掉了。
快要开到镇里的时候,男人猛地想起一件始终没有过问的那件事:
“你的金戒指呢?”
“戒指?我没戴那种东西。”
女孩睡意朦胧,含糊应答道。
“啥?”
男人愣了,可转念又想通了,怒视着旁边那副笑吟吟的无比欠揍的脸,咬牙抱怨着:
“就知道是你满嘴跑舌头!”
“人不能太贪心啊,兄弟。我那十万块够让你做这个了。”
“谁跟你称兄道弟了!奶奶的亏大了!你个诈骗犯!”
“……”
见对方没还嘴,他也觉得自讨没趣,准备就这么算了,但嘴上还是不饶:“就当是我发善心了。反正我放着不管你也得去,事情反而更麻烦。”
女孩似乎睡得不沉,很快又被他们吵醒,说:“还没问过,你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男人无奈地说道:“唉,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吧。”
“到底是长是短啊……”
“你可不知道呀,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为了寻找世间独一无二的天堂踏上了旅途,走过千山万水,看遍人间炎凉,我们——”
“可别信他的!我就是一劫道的,差点把他弄死,又被他忽悠着东跑西颠。这不,刚才又被摆了一道。要不怎么说‘小白脸小白脸,脸白没有好心眼’,再他妈信你我就是狗!”
听着他们对话,女孩笑了。
他们也笑了。
但他们和女孩并没有什么浪漫的后续。
花了几周时间,终于把女孩送回到自己的城市,那里才是她真正应该回去的地方,是她历经磨难以后最终抵达的地方,她不该留在这辆似乎永远没有终点的车上。
因为他们的旅途,寻找天堂的旅途,还在继续。
第三站 孩子们的故事七月,无尽的群青被笼罩在同样无休止的雨季当中。
梯田上的耕牛不再披挂上阵,这时繁忙劳作的是另一群“耕牛”。
因此,它们在土地上悠闲散步。偶尔抬头,能看到几只鹰掠过高空,飞向远方,亦如风雨般拂过这片众神刀劈斧凿过的山坳。
七月,雨和这片山中回荡的读书声,缠绵不休。
屋檐,房顶。
滴水把地面打湿,闷热的空气在室内久久凝聚,连衣服都像被水浸过一样。
问:这样的环境里,他们在做什么呢?
答:在上课。
“呃,我……今天给同学们……教科书打开,那个……”
断断续续,不成言语。
讲台下十几双眼睛:幼稚的,叛逆的,浑噩的……每双眼睛里都装着一个他。
男人熊一样的身躯立在那里。这间又小又破的教室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撑爆。他也没想到自己又回到了教室,还是以一个老师的身份。
男人努力回忆着仅有的教育经历——小学的老师们是怎么讲课的,但那时候他多半时间都在逃课,打架和胡混。
教室的另一端,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微笑着看向他:一个戴着眼镜,一个面带病容。
男人愈发语无伦次,如芒在背,仿佛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对自己的嘲笑。于是他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重申自己在课堂上的威严:
“你……对!就是你,把课文读一下!”
被叫到的少年慢腾腾地站起来,挑衅似的把话音拉长:
“哦……”
“我让你读课文!”
“嗯。”
“不把老师放在眼里是吧!”
“对。”
“你、你给我滚出去!”
少年耷拉着眼皮扫视男人,回头冲着班里喊道:“走!”
一声喝令,屋里立刻空一大半。只剩几个低年级的孩子,看看课本,看看老师,然后也跟着走了出去。
教室里的三人面面相觑。
“啊啊啊!我就说我做不了这个!他妈的他妈的日他妈的……”
男人用力捶打大腿,低声骂个没完。
屋里,屋外,雨一直在下,接雨的搪瓷盆叮当乱响。
寻找天堂的旅途总会路过许多天堂似的淳朴而闭塞的村落,今天也不例外。
他们本想在这里暂做歇脚,顺便卖点货物小赚一笔。但男人没想到……或者应该说不出所料,那个没多少日子可活的家伙,居然又给自己揽下了不必要的麻烦差事:给小学的孩子们讲几节课。
邀请他们的是村小的支教老师,也是唯一的老师,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在村子里的小学支教三年。学校规模不大,六个年级,十几个孩子。
男人的糟糕表现不需再提,但令他心里感到安慰的是另一边,那个口才和学识远胜自己的人,竟然也没活跃起多少学生的兴致。
显然这里的孩子对学习没那么大兴趣。
下午的两节课和这场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转眼间,天上已经布满火烧云。这也意味着晚上又有电影看了。
几场电影放完,两人没有马上收拾起来。他们都想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夏夜的风,尤其是雨后的这阵风把之前的闷热一扫而空,这种惬意可不是车里那个狭小空间能感受到的。
当然,还要有酒有菜有吃有喝,才对得起这样的气氛。
或许英雄所见略同,那个老师也在远处招呼他们,手里捧着自己珍藏的啤酒。山中难有客人到访,而夏天晚上喝酒聊天这种豪快的乐趣,也在年轻人的共识中一拍即合。
“别这么抠搜了,几罐酒都不够我一口的,要喝就痛痛快快的喝。”
男人指指不远处的货车。
在宿舍前的空地上,他们支起一张小桌,摆开腊肉,腌菜等下酒物。听老师(男人也这么叫他)说这些都是家长送的,还有这间村边小屋也是当初村民专门给他盖的。
这时吹来的山风十分舒服,把雨后的清爽也一并带到他们身边。
酒过三巡,男人又提起下午课堂上发生的那件事。老师苦笑着宽慰他:“这些孩子就这样,你别太自责了。”
“老师你也不容易。”
说完,俩人又碰了一杯。
喝大酒,谈人生,本该是一件爽快事,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这个烂摊子我他妈早不想管了!”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了倒苦水,撒酒疯。
这位人民教师的酒量并不好。喝光一罐啤酒,老师歪着眼镜,眼神飘忽地说道:“两年,最多再两年,爷们儿就颠儿啦!回去享受支教待遇!国家号召我们多待几年,可我算看明白了,老子压根就不适合干这个!”
“人这辈子嘛,不是适合作什么才去做的,大家都一样。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们不打扰了。”
听他这么劝解,男人也附和着:“是啊,好好睡一觉。”说完就要起身,但又被老师死死拽住:“不……你们,求你们了,听我说说吧。”
看着对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们无奈地一笑,又围坐在小桌面前。
“你们不知道,一开始我也是带着教育理想来的!让山里摆脱落后和闭塞,就要从教育开始!可是现实……你们也看到了,人家压根儿就不稀罕我肚子里那点墨水!听说村里有几个孩子在镇上的初中念不下去,跑去外省打工。回来就炫耀自己赚了多少多少钱,本来安心念书的孩子也开始毛躁了,还有那些家长……”
老师望着灯光外的世界,夜色降下一道铁幕把视野隔绝,眼前只留下绝望似的黑。他又开了一罐啤酒,一饮而尽,说:“唉!不讲这些,反正两年一过我就走了!喝!”
男人问:“那你走了,这些孩子怎么办?”
“天晓得。理想啊未来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反而是多余的。”
男人还想给他倒酒,他摇摇头,把杯底的残酒喝光,颓丧地揉搓着脸说:“我一直觉得人有两种。一种是耕牛,一辈子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种是鹰,他们有才华,有理想,有飞翔的能力,天生就是要飞向远方。可无论在哪儿,耕牛都是大多数,也许有更好的教育机会和环境,鹰会多一些。但这里……但他们……也挺好的,至少活得下去。浑浑噩噩的活着和清醒的活着,对他们来说区别不大。”
“来这里你后悔吗?”
面对男人的追问,老师沉默不语。
而他也无奈地叹气道:“老师醉了,我送他回屋吧,你去收机器。”
说完,他有些吃力地架着和自己身材差不多的青年,向门口走去。
把老师扶到床上时,他发现这间宿舍虽然只是简陋的茅屋,墙上却贴着不少电影明星的照片,案头摆着相框,里面是他和一个姑娘的合影。
男人回去收拾机器,看着场地的上一片狼藉不禁皱眉。走近时,发现机器旁边还有个孩子。那个在课堂“驳他面子”的少年正出神地看着那台不再工作的放映机。
“喂!你干什么?”
“老师……”
少年回头时表情十分微妙,像有什么话憋着。踌躇许久,他说:“这东西是怎么把电影弄出来的?”
男人想了想,把快要到嗓子眼儿的回绝咽下,而是问他:“为什么想知道?”
“我……我想拍电影!以前来我们村放电影的人,他们都嫌我烦,都不让我碰……我……”
“看着,是这么用的。”
旅行了这么久,男人多少也学会操作放映机的方法。没多一会儿,机器的灯亮了,镜头投影出一面光幕,让少年的眼里也有了光。
看着机器上转动不停的胶片,少年低声说:“老师,白天的事……”
“那事?你不说我都忘了。”
少年咬着嘴唇上爆起的皮,起身向男人鞠了一躬,像是下课一样。
他跑走了。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男人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等等。”
男人叫住了他。
“没想到你也会做这样的事。”
当男人回到住处——也就是那辆小型货车时,同伴已经把老师安顿好,回来休息了。男人把自己的打算和他说了一遍。听完,他先是一惊,随后便笑着答应,当然也少不了调侃了他几句。
男人始终不语。看着漫天浮动的群星,回忆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星空下,全村看露天电影的情景。
曾经的自己也对电影无比痴迷过。那时有个老放映员总来村里放电影,如果没有自甘堕落,自己本可以接那个老人的班。不过要是所有事都合人们心意的话,就不是这个世界了。
男人翻了个身,还没是没能睡着。
第二天,按照约定还要继续给孩子们讲课。可没等老师走上讲台,男人先一步踏着土石地面,对班里的学生喊道:“今天我的课改在晚上。”
临走前还不忘对身旁的老师嘱咐一句。
“你也来。”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老师又看了看身边的青年,只是他也不好点破这件事,只是一脸微笑着走进教室,继续昨天的授课。
晚上,孩子们围在村子附近的空场地,等待今天的特别授课。不过说是上课,却还和昨晚一样看电影。孩子们,村里的大人们,还有那个老师都一脸不解地从头看到尾,也不知男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场电影放完,男人让大家别走,随后叫出一个名字。少年应声答到,从放映机旁走到银幕前。
这时大家才发现他一直没在观影的人群里。男人适时说道:“今天的电影不是我放映的,是你们的同学,是他。”
人们纷纷议论起来,显然是对这个顽童的刮目相看,连老师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少年:“他?”
男人接着说:“这个同学你们都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优秀的学生,但这也不代表他是坏孩子。他喜欢电影,想拍出自己的电影给大家看!我相信他能做到,也相信这里的所有同学都和他一样。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们不应该早早放弃理想……呃,怎么说的来着。”
男人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多读点书,要不然也不会这时词穷,光是刚才那番教育演讲已经把他给掏空了。而这里就需要渊博善言的同伴出场了:
“同学们,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另一个来自未来的自己,他就是理想。也许在成长路上的坎坷会让你慢慢将他忘记,但就像这位同学今天这样,只要肯踏出一步,他就会和你们再次相遇,让你们逐渐变成自己希望的模样。这节课就让我们说说你心里的那个自己是什么样子吧!”
孩子们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地举手说道:
“我想开火车!这样我爸就不用掏车票钱了!”
“我想做科学家!研究天上的星星!”
“我想跑世界第一!当运动冠军!”
“我要当老板,让村子富裕起来!”
他悄声对身边有些吃惊的老师说:“看吧,没有什么鹰和耕牛。每个孩子都是一只雏鹰,而能不能让他们真正展翅飞翔,这取决于您啊,老师。他们眼中的天空是有限的,但您不同,因为看到过外面的世界,才会为他们展现更广阔的风景,而不是被动地期盼着他们能变成什么样子。”
人群中,一个小女孩来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老师,我、我也想当老师,把你教给我的知识再教给更多的同学。”
老师低下了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脚下的地面,思悟良久,说:“我想……”
电影散场了,每个人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回了家。场地上又只留他们三个人。男人还在整理器材,老师向身边的青年问道:“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放电影的咯。”
“这个我知道,但真奇怪啊,跟你们相处短短两天,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似的。”
“我们啊……如果说是去找天堂的,你会信吗?”
“我信。你们真有可能会做这样浪漫而充满可能的事。我相信你们。”
这一晚,特别的课上完,整个山村静得出奇。像是在酝酿着新的改变,只待第一缕阳光刺破夜空,把一切照亮。
夏季的夜晚很短暂,天一亮他们就要出发。车上还有两个少年,他们要去镇上的中学参加考试。
老师并没有跟来,也许他需要一些时间整理自己的心绪。男人也是一样,回味着昨天晚上的话,他坐在货箱边上,在山路的颠簸中半睡半醒。
“老师。”
“嗯?”
身边的少年问:“我真的能拍出自己的电影吗?”
“好好学习,以后专门学这个,你一定没问题的,到时候记得叫老师来看你拍的片子。”
少年用力点点头,他看着远方,仿佛心中已经开始为胶片烙印上双眼中流动的光影。
老师啊……这个称呼也不错。
男人笑着躺在货厢里,睡着了。
把孩子们送到镇上,天已经大亮。在这之后他们就要继续自己的旅途。
“真少见啊。”
再次启动汽车时,他对男人说道。
“什么?”
“明明没什么赚头的事,你居然也会做得这么用心。”
“坏人偶尔做好事,好人偶尔做坏事,然后不好不坏的活着。但总归都是是出于私心。”
“你帮那个孩子找到理想,也是出于私心?”
“谁知道呢。”
没有过多做出不解风情的追问,他笑着把车开出镇子。
尽管去天堂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但他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多少了解了一点。
几周后,他们终于驶离了苍郁的山区。
大山的庇护总有尽头,群山起伏的末端便是一片戈壁,他们又会在这片广袤而荒凉的天地当中,有着怎样的邂逅呢?
休息区 他们的决定柴堆拢起的篝火边上,六条影子晃动。两台货车围起一道屏障,也挡不住戈壁滩上夜色的涌入。火堆发出轻微爆裂的声音,和吹过大地的风声合奏着寂静的夜曲。
“也就是说你们四个和我们是同行咯?”
青年饶有兴致地看向对面坐着的四人,火光映照出脸上的病容,以及那四张充满朝气的面孔。
他们四个都是在校大学生。由家境富裕的“眼镜”开一台二手货车,“胖子”带着家里的老式放映机,还有同为室友的另外两人——“文青”和“瘦猴”同行,在各个村镇放映电影,准备要走遍全国。
而他们与他们的相遇,是在走出大山后的那片荒原。
戈壁上常常几百里看不到一个村庄,却能遇到做同样事情的人,这也未尝不是一种缘分——能够喝酒聊天,一起唱歌的缘分。
不过男人这边照旧没多少话可聊,更听不懂他们之后谈的什么新浪潮,四百击。
“我去抽根烟。”
男人自觉没趣地走到车边,抽完一根,那边已经在弹着吉他唱歌,刚准备再来一颗,却看到不远的地方,两点车灯渐渐往这边袭来,在几步开外停下,晃得他看不清两个人的模样。
“兄弟,借个火。”
一高一矮的两人跨下机车凑了过来,满是笑意。
一曲终了,男人再次出现。
“都等你半天了,你……”
他正说着,男人忽然失去平衡扑腾着倒向他们,像被谁一脚踢过来似的。而紧随其后的是漆黑的枪口,在火光中像一条黑蛇,死死锁定他们。端枪的人身材高大,嘴里叫嚷着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
“钱都拿出来!”
男人轻车熟路,把自己身上的一点零钱掏出,对那边四人说:“赶快把钱都拿出来吧,他们有枪。”
“这些可是我们的路费……”
“傻逼!都这时候了还在乎钱?”
男人呵斥着别别扭扭的眼镜,自觉语气不对,补上一句“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而他则笑着对他们说:“放心吧,这些人最多是拿钱拿东西,抢了就跑,只要我们别惹事,他们也不会随便开枪暴露自己。”
钱很快收完,但劫匪还在车里到处翻找。
枪口对面,没人会傻到选择对抗,只能任由那边在他们的车里折腾,把东西都被丢弃在地上。矮个子在车里探出头说:“大哥,能换钱的就这些了……哎!这玩意儿是啥!”
只见他下车的时候,手里除了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什,还有个皮箱子。他打开后高个瞅了眼里面,说:“不就是放电影的东西,没屁用,扔了!”
矮个听话,随手把箱子抛出。箱子卡扣被地上的尖石撞开,机器和地上的沙石产生出磕碰的脆声。
忽然,枪口那边有人站了起来。
“放映机……我的放映机!”
胖子高呼就要着扑过去。
然后,枪响了。
空气仿佛被震碎的玻璃,要把人给割伤。然而那四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却安然无恙,因为在他们面前不知何时挡着一道瘦削到几乎被夜色溶解的身形,而更前面的则是一个魁梧的背影。
血,落在地上。
他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同行了大半年的男人,口中断续的发音不成话语,如同坏掉的机械:“为什么……你……为什么……”
眼前的几张脸逐渐模糊,男人倒下了。
“你听说过天堂吗?”
她捧着咖啡杯,这么问我。
那时我和她还在交往。不仅因为这个女人很漂亮,也很聪明,无论说什么话题都能聊得开。
不过她有时候的电波我也很难对上,比如刚才的问题。
“天堂?和我这种人绝对没关系的地方?”
她笑着说道:“那是一个地方,一个很美的地方,任何人只要去了那里就能得到心灵上的安宁,还有啊……”
“你去过?”
我打断她这番沉醉于妄想的讲述。
“我也是听说过,但想去看看,人一辈子很短的,至少在临死前,做一次属于自己的决定吧。如果临死前让我选做什么,我一定要去那儿看看。”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白色当中,头顶是陌生的天花板。
“唷,才醒啊,都睡了五天五夜了。”
男人坐在对面的空床上,活像一头缠满绷带的熊。
沉默了一阵,他说:“我们还活着吗?”
“好像是这样。”
男人从床头小桌上抓起一只苹果,那是四个大学生凑钱给他们买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男人多少还有些印象。匪徒抢走他们的车,逃了。他们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在大戈壁上,轮番背起男人硕大的身体,只是轮到他的时候自己就先扛不住,也晕了。好在有过路的卡车司机,载他们去县城的医院,而费用也靠眼镜向家里求助解决了。
“他们人呢?”
“都回家了,估计是怕了。”
“明智的决定。”
“之前他们过来一次的时候你还没醒,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咱俩,呶,这些东西和医药费就是赔礼。”
男人指了指他身旁的水果和补品。
“唉,一群半大孩子和我们,差点就都交到那片地方了。”
男人说着望向远方,之前经历的一切还在脑海中重播,惊起不断的心悸。尽管男人从前就过着亡命徒的生活,有一天算一天,可现在对他们还活着一事依旧感到无比庆幸。
“不过你恢复的可够快的……不,还是得多谢你。”
他本打算轻描淡写地调侃几句,可转念一想又认真地向男人道谢。
“小伤而已,要是真让你挨那么一下就没命了。但我知道就算这样你也肯定会挡在他们前面。”
“因为他们比我更有活下来的希望和价值。你也是,本不必这么做的。”
“说得轻松,你死了,那天堂怎么办?我的钱和东西又找谁去讨?”
男人抓起苹果在衣襟上擦几下,用力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小半个递给他:“吃吧,这个可好,没核。”
他摆摆手,说:“天堂啊……”
他微笑着看向窗外,好像有什么人集结在不远的广场。这时秋风吹着金色的午后阳光,涌入他们的病房。
“要不就到这儿吧,不找了。”
“都要到地方了你还说这话!”
不找了。
男人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句话。大半年来一直坚持走下去的是他,忽悠自己同行的也是他,可现在……
“你他妈怂了?”
“算是吧。”
他的语气平淡,却莫名让男人心头火起。
“这样啊,合着我白丢了一回命是吧!”
“你要钱的话我想办法去弄,这样你满意了吗?”
“你!”
男人捂着枪伤发作的地方,咬牙举起拳头,但看着他脸上几乎没有多少的血色,又渐渐放下。
外面的诵经声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在这奇妙而灵性的背景音中沉默许久,男人低头说道:“我打听了,这里是少数民族聚居地,有个啥庙。这时节不少人都来朝圣,听说有人一辈子才能来这一回。”
“花一辈子都要去的地方啊……”
见他若有思悟,男人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你果然还是要去的,哪怕自己一个人死在半路上。”
虽然对他称不上多了解,但男人知道他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决定好的事。
仿佛被猜到心中所想,他点点头,思忖着说道:“我以为自己已经能够看开生死,但到头来和那些年轻朋友一样,还远未成熟到能够面对死亡,特别是让他人为我送命,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去……”
话音仿佛被无限延长,和窗外的诵经声逐渐融为一体,继续渲染着他们的沉默。
而这沉默也终须有人打破:
“就当是我自愿奉陪的好了。”
男人的声音如同敲进硬木中的铁钉,带着某种坚定的决意。
“什么意思?”
他看着对方,第一次流露出不解的神情。男人有些得意地说:“别忘了,本来我就是为了钱才陪你走这一趟。不到地方算我失约,那钱给了我也不能要,而且因为这屁大点事就吓得跑路,那我也他妈的太没本事了吧,最重要的是……”
没等他开口,男人又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没关系,懂吗?”
“你……”
“放心,我和你都不是啥省油的灯。一个不怕死,一个本来就是亡命徒,都是什么时候死掉也不奇怪的人,还有比这更合适的搭档吗?”
说完,男人豪爽地笑了。
沉默良久,他也一副“输给你了”的表情,故作无奈地说:“没办法,你也不是说几句就能改变决定的那种男人。走吧,先把丢失东西找回来,或者……”
走到门口时,他又接着说道:“去求神佛庇佑我们接下来的路途更顺利一些。”
远处,诵经的声音还没有停歇。
窗边,午后的秋阳笼罩在他们身上。
一个月后,在当地牧民的帮助下,他们找回了大部分财物,以及那辆货车。
走出这次短暂的迷惘与休憩,他们也离真正的天堂不远了。
终点站 天堂的故事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这里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她远离人世,在离天空最近的大地之上,淳朴而又平静,有蓝宝石一样的湖泊,有翡翠一样的丛林,有与世无争的人们。
到处都长着可爱的蘑菇和青苔,小溪里的水,胜过任何美酒甘露,树上的果实能把人吃得醉倒在美梦里。
在这里,我的所有烦恼烟消云散,更重要的是……自己又恢复了健康。
此刻,我的心中无比安宁。
可正当我要向前迈出一步的时候,背后传来熟悉且低沉的声音:
“到了。”
天堂,到了。
在小镇入口处,那面“天堂镇欢迎你”的牌子后面,出现一座尽是废墟的小镇。路两边是倒塌的木屋,街道荒凉破败,偶尔有乌鸦带着寒风掠过这里。
谁也不会相信小镇的名字竟然是天堂。
在镇中心的广场旁边,男人发现一位坐着的老人。此时暮色四合,男人下车壮着胆子上前询问道:“大爷,这儿是天堂吗?”
老人黯淡浑浊的眼中忽然一亮,看向他们。男人觉得自己的描述不太确切,又补充道:“不是人死后去的那个,是……”
“是一个地方对吧,那里她远离人世,在离天空最近的大地之上,淳朴而又平静,有蓝宝石一样的湖泊,有翡翠一样的丛林,有与世无争的人们。只要在那里居住,一切病痛都会消除,所有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一切都和他们所知道的故事如出一辙。
“也就是说……”
他想到了某个答案:天堂,是一个故事。
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正旺,这时他们已经在老人家里休息过夜。
听了他们一路上的经历,老人动动炉里的柴,缓缓说道:“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这辈子都没走出过镇外。我就想啊,外面的世界是啥样呢?那些想像就变成了一个个故事,我又把它们讲给大家。”
男人问道:“那……天堂呢?”
“就是这里啊。这里已经荒废好久了,人们都搬到山的那边去了。可能只有我这老骨头还在恋旧。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至少在临死前,这儿能带给我最后的安宁。而且啊……”
老人把煮好的两杯酥油茶递给他们,接着道:“如果我死了,这个小镇就真的消失了。所以我想把它变成一个故事,用这样的方式让她一直存在下去。从那以后我都会给路过的人讲这个故事,可是没想到会被传成这个样子,抱歉。”
听着老人的讲述,他很平静。
也许是失望到只能平静吧,他对老人说:“您没错,是我太较真了。这也许是命运跟我开的玩笑吧。我骗了许多人,所以这次轮到我被骗了。”
“欸?”
正当男人面露疑惑之时,他倒下了。
窗外正下着雪。
春天,似乎还很远。
我是个骗子,还是很在行的那种。
我总能把别人骗到自己的圈套里,也相信自己有这份天赋。能把最适合自己的工作一直做下去,这是一种幸福了。
然而那件事后,属于我的一切全部崩塌,原来之前我只是一个堆沙子玩的顽童,沙堡堆得再高也被海浪轻易摧毁。
诊断书,一张纸足以让你拥有的全部——你的幸福,你的未来,你所钟爱的人和生活,统统失去们化为乌有,轻易葬送。
确诊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过上了一种精神分裂式的人生。一方面不想轻易认命,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活该如此。
在两种思想的漩涡里挣扎纠缠,几乎要把我扯碎。
这时我才意识到,人到最后所需要的不是性,不是爱,不是钱,只是一种简单却无法轻易得到的安宁。
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天堂,就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
“可有日子没来找我啦。”
“我……你之前说的那个天堂,大概在什么地方。”
“那里啊……”
“被骗着做了一场梦啊。”
这是他睁开眼睛以后的第一句话。
老人和同伴都守在旁边,他轻声说道:“能再为我讲讲吗?那个关于天堂的故事”
“你还想听吗?”
老人不解地问道。
他笑着说:“就是这个故事支撑我走上寻找的旅途啊。哪怕不是真的,哪怕只是听听,也像真的去到了那儿似的。”
于是老人走到他跟前,再度开始讲述那个他心中的天堂。
漫长的夜里,这里只有故事,讲故事的人,听故事人的人。
故事很短,没多久就讲完了。
“不管怎么说,您的故事在我人生的最后,带来了些许平静。我也没什么报答您的,就为您放一场电影吧。”
他说着就要起身,男人示意他别动,从车里取来机器和胶片,在广场上拉起幕布。
“我会一直在我们分手的的地方,不见不散”
幕布上浮动着扭曲的光影,逐渐形成了画面。
男人从始至终都没放那些他最爱看的外国电影。全都是热热闹闹的喜剧片。大概是因为笑出声的时候,说明他还醒着。
男人有种莫名的预感,如果睡过去,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电影落幕,小镇又回归了原初的寂静。
“我有点困了。”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男人也同样清楚,于是问他:“对了,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想做的事啊……我想再看看日出。”
“好,看日出,就看日出!”
于是他们又把车子开出小镇。老人说附近有座小山,正好是日出的绝佳观看地。一路上,男人默然不语开着车,时刻留意坐在副驾驶上的他的情况。
车到半山腰,已经没有能开上去的路了。男人把他带下车,背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山顶。
“我自己走吧。现在我觉得自己身上好轻松,像痊愈了一样。”
这对大病之人来说不是什么好的征兆,男人也感觉背后的重量仿佛在一点点变轻,脚下不断加快步伐。
“撑着点,兄弟!”
“嗯……”
为了不让他睡着,为了不让他永远睡过去,男人一直找些没营养的话题:
“交换一下名字吧,走了这一路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这种时候还说这个干什么,我甚至都骗了你。当初只是继续走下去,才撒谎说自己有一笔存款骗你同行,我……”
“知道了知道了,是不是穷光蛋我抢了那么多人还看不出来?”
“那你还……”
“无所谓了,就当是着了你的道。而且听你说了那么久,我也想看看天堂长什么样。哪怕死后肯定得下地狱,也想去看看天堂的样子。”
两道叠加的背影在蛇一样绵延纠缠的山路上,缓缓前行。
在群星谢幕的最后一刻,他们终于赶到。
他们赶到山顶时,残夜拉开新一天的帷幕,日出即将来临。
天之彼端燃起一道火焰。雪原上,宝蓝的空中云彩璀璨,宛如天堂般辉煌而神圣。此刻,无边的宁静席卷了他们的内心。
天堂,从未离他们这样近过。
男人把他放在山顶的这片天然平台上,自己也坐到他旁边。
他闭上了眼睛。
男人也学他那样,闭上眼,只凭眼膜和肌肤感受渐渐生起的温暖与光明。
“真他妈的暖和。”
“是啊,真他妈的暖和,我想睡一会儿。”
他感觉到自己正融入这片曙光。他的心中,包罗了这世上的一切,一切都宛若天堂般平静。
他不再说话,男人却说个不停:
“睡吧,醒了记得喊我一声,大半夜背你上山我也累得够呛……唉,咱们能一块儿走这么多地方也是挺想不到的。”
“这一路真的太远了,太远了啊。”
“要是没遇到你,我一辈子都不会管那些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
“为了一个没影儿的金戒指去救了被拐卖的姑娘。”
“换做是从前的我,万万想不到自己还能有被孩子叫老师的一天。”
“我还给你挡过枪呐!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等过几年赚了钱,咱换个数字的放映机。听说那东西不用倒胶片,可方便了。对了,你说过国外早就有这东西。”
“以后有机会咱们也开着车出国去,到外国农村放电影,对了,还有啊……还有……”
原先微弱的回应声此刻也听不见了。男人不再出声,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从眼睛里涌出。
睡吧,好好睡吧。
睡醒了,就到天堂了。
那儿可没我。
男人终究还是哭了。
山的那边,第一缕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像是擦拭和慰抚,要把他的眼泪熨干。
二十年后。
自首以后的第二十个年头到了。
男人刑满释放。陪他到门外的狱警也是多年的老熟人了,问他:“现在最想做点什么?洗个澡?吃顿大餐?”
“我想去找天堂。”
把不解的目光抛在脑后,男人什么都没拿,走向远方。
什么都没了,但他本就一无所有,只是看到多年后那辆车还在当初寄存的地方,心里就有了底气。
“走吧。”
对着车里那堆老机器,他说。
曾经花了整整一年走过的路,现在只要几周。
山上一直延续着过去的荒芜,他在一座坟冢前坐下,打开一瓶白酒。
“好像咱们还没一起喝过酒,现在如愿了。”
男人坐下,倒满两杯酒,自己喝了一杯,压着喉头的热气和眼角的泪,说道:我花了二十年才回到这儿,只有这样才能安心。二十年里我看了很多书,你留下的,还有我自己想看的。书里说人在死前的安宁就是他的天堂。二十年了,我终于让自己明白,也接受了这个说法。可是啊,可是……”
男人掐着鼻梁,竭力阻拦要流下来的眼泪。
“不说这个,说点你愿意听的。那个女孩我又去看望一次,她已经嫁人了,还有了孩子,现在是县里德高望重的女校长;
“喜欢电影的孩子当导演了。拍了许多家乡题材的电影,在外国的影展上得了奖;
“老师后半辈子一直留村里教书,还上了电视报道,山里也飞出了一只又一只的雄鹰;
“那些大学生我没找到,但有了那次经历,他们应该成长了吧;
“告诉你天堂故事的老人……我想你们应该也见面了。后来听他故事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为他出书,我也给你带了一本。”
说着,他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压在墓碑旁,低声说道:“安息吧,老友,望着我们一起找过的天堂。”
男人喝光剩下的半瓶,走下山去。
高山的孤峰上,一座石头堆砌成的墓碑旁,一只空酒瓶压着一本叫做《天堂之旅》的故事书。
风吹开扉页:
这是一个关于寻找天堂的故事。
风又拂过一页:
第一章
传说有这样一个地方,她的名字叫做天堂
她也许并不存在,但她有着迷人的模样
在每个人的心里,绽放温暖的光
天堂,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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