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有风,高高密密的竹林,竹叶哗哗作响,我在这一片漆黑里不知摸索了多久。
铠甲里侧腰的伤口还在流血,顺着内衫向下流淌,怕是伤着内脏了,格外疼,与之相比,腿上和胳膊上的伤没了感觉,血流的太多,要尽快找机会包扎一下。
只是还不能停,他们离得不远,迟早能发现出了岔子,追上来就麻烦了,今夜,必须翻过这座山去,翻过去,跨过河,就安全了。我加快了步伐,伤口更疼了,这身兵甲真的是沉,好想脱了去,只留刀,不过路还长,还不是时候。话说,这竹林到底在山的什么位置,我怎么没有一丝印象。
在竹林中走了大约快一个时辰,快虚脱的时候,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光透过来,风里飘来一丝丝的笛音和人声。
我停下来,没有马叫嘶鸣,应该不是他们,没这么快。我缓缓的向前,不远处,竹林道侧旁,生着一大堆篝火,篝火旁围坐着几个人,有人正在吹着竹笛。我抽出腰间的佩刀,一步一步靠过去。
笛声戛然而止,火旁一共四人,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呆呆地看着我,刚刚吹笛子的是个小姑娘,此刻正努力把自己藏到老者身后,深夜忽然冒出一个浑身是血拿着刀的大汉,害怕也不意外。
似乎是寻常百姓,我稍稍安心,老者起身作揖:官爷,您这是打哪里来啊,前面有匪人?伤成这样?
我盯着那老者的脸上的神情,那疑惑不似作假,便答道:前山剿匪,已尽数斩杀缉拿,在下趁夜赶往兵营通报,尔等莫慌。
老者连连点头,我用刀指指篝火上架着的锅羹:匀些吃食。
老者连忙去取碗筷,我收起刀,沉沉地坐在篝火旁,实在太累,伤口疼的厉害,歇一歇吧,那锅里不知在煮什么,香气扑鼻,吃点东西再上路。
那妇人盛了热羹递与我,一天未进颗米,虽然只是烩菜,却格外美味。吃第二碗的时候,身上有了些暖意,我提起精神和那老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眼光顺着四人依次扫过去。
老者农人打扮,自称是花匠,沉默的男人是他儿子,妇人和小姑娘是儿媳和孙女,他们要前往州府的某个员外家打理园林。老者呈上他们的通城文牒,我打眼看看,点点头。夫妻二人低头细语着,听不真切,那小姑娘长得颇为好看,此刻倒不怯我了,坐在花匠怀里,眨着眼冲我微笑。
篝火燃得很好很暖,不时发出木柴噼啪的烧裂声,我又仔细端详端详四人,不再言语,三碗菜羹下肚,身子好受多了,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准备起身赶路。
老者此刻问道:官爷似有伤在身,打不打紧,老头子我常年打理花花草草,也知道一些疗伤的草药,这里有不少蛇衔草,要不老头子给官爷包扎一下伤口?
我犹豫了一下,腰伤虽不流血了,但是依然很疼,往前还有不少路要赶,包扎一下自然是好的。
不过嘛,嘿嘿,小老儿,你怕没安什么好心,要不是后有追兵,依我平日里的脾气,说不定还陪你玩玩,看看你葫芦里到底有什么好药。
不劳老丈费心,当兵的打打杀杀,这点伤还好。我起身,从篝火中挑出一根燃木。夜路有火即可,叨扰了,多谢款待,就此别过,几位路途珍重。
我举起火把,行个礼,转身,昂头沿路向上行去,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刀把,提防着有人发难,快速离去。那四人也未起身,继续低语着,身后响起竹笛声,那孩子又开始吹奏了。我加快脚步,火光之下,顺着竹林间的山路,向上越行越远。直到身后再次被黑暗淹没,再也看不到篝火的光亮,我稍稍松了口气。
我冷冷笑着,好个种花的一家人。
那老者一口官话,虽然农夫打扮,从头到鞋丝毫尘土未沾,干干净净,一头银发,满脸皱纹,少说也有七八十了,可是腰身挺拔,眼神炯炯,声音洪亮,更像个练家子,且这年纪做那小姑娘的曾祖父倒有可能。
男人乃巴蜀之人,说是种田的,却穿着长袍,自我出现,那双手就隐在宽大衣袖之间,不曾出现,怕是一直藏着兵刃。女子的话听不真切,可一身丝绸,腰带上系着一个玉珏,这哪里是寻常农户家的媳妇,江南的豪绅闺秀还差不多。二人眉清目秀,火光下照的真切,也就二十出头上下,怎可能有个八九岁的女儿。
“祖孙四口”举家要去给大户人家打理园林,什么大件家什箱子一概未带,就只有篝火旁的两个小包裹。我十三岁就开始舔着刀口过日子,脑子够使,眼睛够毒。这四个绝非寻常人家,不是同道中人,就是押镖护送肉票的,不想深夜让我撞见了。嘿嘿,要不是老子一身官兵打扮,只怕是刚才坐下喝羹就要糟糕,平日里,两个三个的对付起来倒还罢了,打不过跑就行,只是今日带着伤,后面还有追兵跟着,实在不宜撕破脸,还好老子机警。
我正思忖间,火光照到不远处的竹间山路上,趴着一个浑身血迹之人。
我停下脚步,抽刀出鞘,举高火把环顾四周,仔细听听,除了风声,竹叶声,前方受伤人的呻吟,不似有其他动静。我慢慢走过去,用脚将地上之人踢翻过来,那人披头散发,面目血泥交错,看不清楚年纪,浑身是血,多处有伤,胳膊被砍断了,腹部的有刀剑伤,这两处最为致命,不断有血涌出。他衣衫褴褛,身上除了血就是泥土叶子,想是受了重伤,从山上某处爬下来的,此刻怕是已经神志不清,口中喃喃自语:……不可……你。我蹲下来,贴近过去,也听不真切,反反复复也就这些内容。
这人多半就是花匠一家人所伤了,果然不是什么善类,我起身迈步,那重伤之人却用仅剩的手,紧抓住我的裤脚不肯松开,他盯着我,浑身抖得像个筛子,絮絮叨叨的说:……你……你。
我一脚踢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了两步,我折返回来。
我俯下身,一刀深深插进那人胸口,他不停咳嗽,血从口中不断流出,我笑着说:兄弟,原本你我也无仇怨,不过你穿着官靴,而我是个贼,虽说官贼不两立,看你这么难过,我今日送你一程,你可要记得我的好。
他盯着我,似是还要讲什么,可是只是不停咳血,火光之下,那双眼睛很快黯淡下来,身子也无动静,我抽刀出来,这算是死透了。道上出现这么一具尸首,应该也能耽搁一下追兵的时间。
我加快步伐前行,竹林里曲曲转转行了片刻,远方高处又有点点光亮透出,越走越近,我愈发疑惑,篝火的光亮,随风而来的笛声,我是迷路了,怎么又绕回来了?
果不其然,我又回到了刚才那花匠一家歇脚之处,他们四人也颇为意外。我举着火把,前后走了走,勘察一番,我所行之路,分明是一条上山道,一路也是顺山势而上,我在山中多年,这点不会有错,怎么会又绕了回来?除非……我看着他们,心中惊疑未定,目光扫向篝火之上的锅羹,这菜羹里怕是下了迷药,不然怎会让我失了方向。
我心中思索,这当口那花匠起身作揖道:官爷怎么又回……,不待他说完,我抽刀横劈,老者惨声倒地,我飞身跃起,跨过篝火,挥刀凌空向下,将藏手袖中的汉子砍翻,一把揪住那妇人头发,抓到身边,一刀插进心口。
我慢慢将刀拔出,血喷浆出来,那妇人无声无息地瘫软下去,眼前的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脸上竟然还挂着笑。
此刻,林中深处忽的跳出一个人来,挡在我和小姑娘之间,挥刀向我而来,嘴里大喊不可伤人。原来还藏着一个人,我招架了一下,那人刀力软绵,我放心下来,使出全力,将刀快速舞起,水泼不进,对方招架不住,先是被我砍掉了发箍,他刀势慌乱,我瞅个破绽,狠狠一刀砍在他左臂之上,那人惨叫倒地,大喊一声,脱手将刀向我全力掷出,我出刀格挡,侧身躲开,他已起身,抓起那小姑娘钻入竹林之中。我起身追赶,腰间伤口却在此刻再次崩裂,疼痛难忍,我伸手入甲,满手的血。
我举起火把,竹林深处太过黑暗,我独自如此追击,恐遭暗算,身后有些响动,我转头看去,那花匠还未死透,挣扎着向竹林爬去。我走过去,一脚踏住他的脊背,狠狠踩住,老者哀嚎起来:官爷官爷,为何要伤我等啊?
我啐了一口,冷笑道,呸,事到如今,还在演戏,你若是花匠,我便是圣人了,说,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在此安排老子!那老者不住哭喊,一再重复之前的身份。我问的烦躁,最后说道,也叫你死个明白,老子才不是什么官爷,老子是这山里的大王,要不是官兵来坏我自在,岂能让你等轻易入山!
结果了老儿的性命,我仔细勘察左右,除了两个包裹,就近无其他物件,包裹里也只有干粮火石,以及花草种子,值钱东西,看来是在附近什么地方藏着了,由刚才那个同伙看管着。那男人倒不是藏手袖中,原来他失了双手,是个残废,倒让我意外。我扯下妇人腰间的玉佩,这个值不少银两。我看看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多少有些可惜,要不是这光景非常,一定好好享受一下。
我用水囊里的水洗了洗脸,清清神气,灭了篝火。仔细辨辨山势,向上走去,刚才这一番折腾,伤口又开始流血了,手里的火把也弃了,他们还有同伙在竹林之中,我不想在山路上当活靶子。
依旧无月无光地行了半个时辰,远方高处点点光亮透出,风中又传来竹笛的声音,我一身冷汗,这次无疑是向上走的,那四人死的死,逃的逃,怎么又出现这般相似景象?
莫不是,鬼打墙?
山中住的久了,总有奇谭怪志,我倒是从未遇到过,也不去多想,干得是杀人越货的营生,要是信了,刀会不稳。
笛声随风传来,之前未曾留意,现下听了,曲调悲戚,只觉说不出的诡异。顾不了这许多,管他是人是鬼,老子今天也要会一会。壮壮胆色,我握着刀向光亮处行去,不多时看到那堆熟悉的篝火。
花匠祖孙四人,围着火依次坐着,神色姿态如初,身上毫发未伤,仿佛上一场杀戮从未发生,小姑娘停了笛声,四人望着我,这一次少了惊异之色,似乎我的出现并不意外。老花匠笑着拱手:官爷,又见了。
我心内惊疑未定,举刀指向他们:老匹夫,你们是何方妖孽,为何为难与我?有何仇怨,有何所图,不妨直说。
这倒奇怪了,老花匠不紧不慢地说,天色已晚,我们一行在此休憩,还与官爷行了方便,刚才动手杀人的分明是你,怎么成了我们为难官爷了。
要是鬼怪妖人,何必和我如此兜圈子,我怕早已亡了。我寻思着,此刻怕不是幻术?刚才他们的血还在兵甲上未干,该死的早就死了,我砍的真切,如何能复活回来。
原来如此,我心下明了,那老花匠拱拱手,正要说什么,不待他开口,我转身回头,一个箭步来的那小姑娘身边,一刀劈下,那孩子应声倒地,身子连同竹笛一起,变成两半。
四人当中,刚才逃走的只有她,要操纵幻术,只可能是她或是那个藏身竹林的人,先除了她再说。
老花匠叹了口气:官爷真是……。我提刀向他而去,这三人尚存,说明幻术未破,藏身那人迟早现身。
忽然身后有风,我一直提防,俯身避过这一刀,扭身挥刀,和身后那人战到一处。一两个回合之后,这藏身之人已不像刚才时绵软,火光下定睛一看,这人着兵甲,持官刀,长得竟和我一模一样!
我心下惊异,一刀架开,向后跳出几步,问道:你是何人,竟扮做我的样子?那人丝毫未停,挥刀逼近,刺中我的大腿,我下身吃疼,赶忙格挡开来。
这狗贼,竟用幻术扰我心智,我一边和那人斗勇,一边想着,刚才藏身之人分明羸弱,眼前这个自己却势均力敌,莫非,我在与幻象相斗,而他装成其他三人模样,在旁操纵?
想到此处,我侧眼扫去,那三人在原地未动,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二人缠斗,我心意已定,架开一刀,急速跃至老者身边,挥刀劈翻,顺势一个打滚,横刀而出,再砍,那夫妻二人随刀而倒,身后有人追来,我扭身,终究分神慢了片刻,被那人刺进兵甲,刀入后背,再深入就到后心,我借力前倾,倒在篝火旁,逃过一劫,但这背伤可不轻,转身过来,来不及爬起,那个自己一步步逼过来。
怎么回事?要是幻术,这人应该已经散了,难道他就是刚才藏身之人?这误判差点要了我的命,此刻我已陷入劣势,那人挥刀而下,来不及多想,我挥刀将身旁篝火挑起,火星在那人刀上四溅,星星点点蹦进他眼中,他大喊一声,用手捂眼,刀势不由缓了,步子也乱了。
我滚到他身下,一刀捅出,于兵甲缝隙处刺进他的小肚。那人惨叫一声,我爬起身,挥刀连砍,他乱了阵脚,只能招架,就要得手之际,背上刀伤发疼,最后一刀还是软了,竟然砍偏。
还好那人眼中吃疼,腹部有伤,挥舞官刀,身形不稳,一脚踩空,顺着下山路滚入竹林。
我待要去追,可此刻新伤旧痛,流血不止,力气快用完了,且这人也是个扎手的,潜在竹林里胜负未知,不如早早离去。
我查看一番,花匠和夫妻二人与此前尸首无异,那小姑娘身上却是藏了一把匕首,而且这匕首,竟然是我的。入夜之前与官兵缠斗换衣时遗失了,此刻为何出现在她身上。
我收起匕首,辨了辨山势,以刀为杖,弃道而行,走入竹林,登高而去,这正路上怕是被人施了什么妖邪,如此,不如入林开路,翻过山去。行进当中,不时回头望去,眼见脚下那团篝火还在燃着,只是离我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我稍稍心安,那黑暗之中,似乎终于肉眼可见山顶了。
竹林中摸索着再行,一低头,不知不觉中,又走到林间正路里来了,内心有感,我抬头,远方高处,星星点点的火光透出,随风而来竹笛的悲戚之音。
我又慌又乱,不敢再行,坐下来思忖,若深入林中,看今晚的情形,不管走哪里走多深走多高,怕还是会回到那篝火旁,在此处等天明么?就算追兵赶不上,身子这个情况再拖下去怕是要有性命之忧。既然着了道,逃不了,不如干脆低头认栽,虚与委蛇,静待其变。
心意已定,我收了刀,慢慢向那光亮处行去,现在听来,风里的笛声仿佛是招魂的一般,生死有命,伺机而动吧。
果然,一样的篝火,一样的人。老花匠一家人静静围坐在篝火旁,好似等着我一般。
我扑通跪倒在地,爬到花匠身旁:小的有眼无珠,亡命自保,竟然冒犯了几位高人,还请赎罪,饶小的一条狗命。
四人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花匠看着我道:官爷何出此言,我们不过寻常百姓,您可是这山里的大王。
我赶忙俯下头:不不不,小的该死,小的胡言乱语,不知天高地厚。
老花匠对着家人们问道:你们说这官爷此刻为何如此啊?
妇人抿嘴莞尔:大人发现自己走不出山,心中着急啦。
男人笑道:大人发现杀不了我们,于是要低头打探打探,摸摸咱们祖孙的底。
小姑娘笑的像银铃一般:等大王哥哥搞清楚怎么出去了,一定手起刀落,杀了你我。
背上冷汗冒出,伤口更疼了,我急忙连连磕头说道:哪有此等思量,小的该死,小的不敢。
直到头磕破了,才听到老花匠缓缓说道:官爷不必如此,你这套把戏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早看累了。
妇人抿嘴莞尔:上个大人不但磕头了,还痛哭流涕呢。
男人笑道:上上上个大人倒是没磕头,只是切了自己的小指,以示悔过呢。
小姑娘笑的像银铃一般:还有把自己脱光了,用火棍抽自己的大王哥哥呢。
我只听得一头雾水,不明就里,看这意思,我竟来过数次?为何毫无印象?我对四人行了三个大礼:小的不过蝼蚁一般的贱命,要杀要剐,任凭诸位高人处置,只是恕小的愚钝,在下今夜这是第四次碰见高人们,实在不知所说之事,也不知之前是何事冲撞了几位,才落这般境遇,还请高人明示。
四人沉默不语,只是盯着篝火,火焰燃得正旺,不时发出噼啪声。良久,老花匠开了口:官爷,既如此,不妨讲明,老儿我确确实实是个花匠,只是寻常花草不太种的。无先生与常先生在官爷身上打了个小赌,老儿我要还他们人情,在山上下了衔尾蛇草,赌局未明之前,这山,官爷翻不过去。
无先生?常先生?我心下迷惑,未曾听过,难道是之前的仇家前来寻仇?我迟疑道:却不知打了什么赌?
官爷的杀业太重,故有此劫。两位先生赌官爷何时能自己破了这循环往复的局,常先生赌壹万捌仟次,无先生赌官爷永生不破,终困于此。这赌局眼下正是第三千六百七十回。
老花匠见我面色有疑,淡然道:官爷要是不信,大可将我四人杀了绑了继续上路,看看会不会有何变化。
听着情形,依之前情景,老头说的大半是真的,我心中暗恼,这两个所谓的先生当真过分,如此戏耍于我,待过了此劫,定要数倍偿还。
我不动声色,依然毕恭毕敬地请教:赌局既是法术奇能所设,那必有应对破局的法子,小的愚钝,粗鄙莽夫,求几位高人神仙恕在下不知冒犯之罪,所为只为谋生,还望垂怜指点一二。言毕,我起身对着四人三跪九叩。
老花匠面有为难:破解之法不是没有,只是官爷这情形……嗯,不好说,不可言。
我听下大喜,连连磕头:还请老仙人赐教,在下感激不尽,破局出山之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老者将我扶起,叹道:老头子在这局里陪着官爷一遍一遍的折腾,待得确实有些倦了,可是受人之请,所托未尽,岂能又轻易将这局破了?怕是要官爷自己好生琢磨。
我正要再求,另外三人分别接话。
妇人抿嘴莞尔:说不定大人将这竹林烧了,满山树木连同什么设局的劳什子草一并化为灰烬,就出山去啦。
男人笑道:不妥不妥,大人既要重新做人,就得效法苦行僧,废了功夫,自己在此静待投官,任由衙门处置。
小姑娘笑的像银铃一般:你们说的都不对,爷爷刚才都说了,大王哥哥杀业太重,他要回去消了才成,之前的消不了,至少今夜的,他说不定回头阻止,才能破局。
这三人说完,忽然一起大笑,齐声说:大人也可将我等杀了,多杀几次,就出山啦。
我左右疑惑,杀这祖孙四人,必是不可能破局的,看来逃出之法就在这三人所说里,只是谁说的才是真的呢?我不由望向老花匠。
老头叹了口气:官爷当真认不出他们三人?认出来,说不定你就明白怎么出去了。老丈只能言于此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依次看过去,这一家三口,分明是今夜初见,我如何能认出来?我仔细思量,却还是想不起来。
就在此时,我留意到,那小姑娘手持的短笛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把匕首,火光下看的分明,正是我遗失的那把。我摸了摸腰带,刚才在上一个她尸首上搜出来的匕首已经不见了。
莫非,她说的才是对的,我要回到之前的竹林,去阻止今晚的杀业?
等等,我犹豫间忽然想起,那藏身竹林的第五个人呢?话已经说开了,既然未在此处现身,那他就不是设局之人,那是谁呢?我顿悟:是上一个循环局中的自己。难怪在上个竹林中与我缠斗良久,那并不是个幻术。
如此说来,小姑娘说的才是破局正解,不然上个我回去干什么?妇人说烧山,怕最后烧的还是自己,汉子说自伤自首,那我还翻山作甚,他说的分明也是死路。
这三人我都不相识,老者却提醒我“认出来”,多半指的就是我的匕首,必是如此!
多谢老丈!多谢三位高人!我高声道,再拜起身:在下这就破局去,待出山他日相见,必当报恩!老花匠和夫妻二人不再言语,只是看着篝火发呆,只有那小姑娘冲我眨了眨眼。
我转身下山而去,确实,等老子真的翻了山,一定找你等和那两位先生好好报恩。
沿着林间路下山,先隐隐听见笛声,接着便看到了那堆篝火。我加快步伐,细细思量着,刚才自己与另个我缠斗时,是用篝火取胜,想必待会见到的我还是会用这招,一定小心提防。
篝火越来越近,我弃道入林,摸将过去,身上有两处伤不轻,还要趁其不备,快战快决,制住另个自己,省的他再杀人,才好破这局。
待从林中深处靠近篝火,正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举刀叫骂:……有何仇怨,有何所图,不妨直说!
糟糕,有些晚了!我快速从林中跳出,那个自己却已经跳近前去,将那小姑娘劈成两半。我心下恼怒,抽刀向他砍去,两人战做一处,小女孩已死,这次怕是不成了,只能快点料理了他,赶到下个我动手的地方。
斗了片刻,这个人认出我来,惊疑质问,我正等此刻,并不答话,一刀刺出,戳中他的大腿,我心中清楚,小姑娘既死,我倒不必护着老花匠和夫妻,只等对面这个自己前去砍人再次露出破绽。
片刻,他身形慢慢向那三人移去,我假意不知,随他步伐,蓄势待发,等他露背给我。果不其然,他如我之前一般,先杀花匠,又砍夫妻,我就等这一刻,一刀狠狠刺进他背里,他吃疼倒地,我急步跟上,佯装挥刀,其实却防着他挑起篝火。
没成想,走的太急,竟然被什么东西差点绊倒,就在此刻,那个地上的自己一个翻滚过来,一刀刺进我的小腹。
疼痛难忍,我大叫,一刀砍向身下的自己,他抽刀格挡,爬了起来,与我再战。
受此一刀,我的身形已然稳不下来,之前不顾旧伤聚的那口气散了,他却越战越勇,片刻间,我又中数刀,毫无疑问,已经杀不了他了,血越流越快,越斗越觉得头晕目眩,一脚踩空,我从山道上翻滚下来,跌入林中。
如此向山下翻滚了许久,抓住一块山石,方才停住。只觉得骨头架都要散了,失血太多,头晕目眩,冷风吹过,只觉得浑身上下正有千百个透明窟窿,穿风割裂,透心疼。身上沉重,我脱去偷来的兵甲,轻松不少。缓上一缓,把衣衫撕开,大致包扎一下,勉强可以行路了。
为何如此啊?想来是不知被谁的尸首绊倒,才出现那个大破绽。莫非是那夫妻二人从中捣乱。我思量片刻,路数怕是对了,身体伤成这样,和其他的自己硬碰硬怕是不行了,要找那个小姑娘问问,除了杀了之前的自己,还有阻止这循环杀伐的办法没有。
我以刀为杖,挣扎着起身,向山下摸索而去,已经能听得到笛声了,篝火也不远了。
半走半爬的摸到跟前,已经晚了,“我”已砍到了花匠和夫妻,正拿着刀逼近小姑娘。
不可伤人!我大叫一声,从林中跳将出来,挡住一刀,护在小姑娘身前。此时我根本无力与之前的自己相斗,先是发箍被削,不多时,胳膊又中了一刀,差点被砍断,使全力将刀扔出,我转身抓着小姑娘的手,钻入黑暗的竹林之中。
在竹林中逃了片刻,我实在无力,料想那个自己不会追来,于是停下来,松开小姑娘的手,我问道:小姑娘,你没事吧。
小姑娘哆哆嗦嗦,一脸惊恐地说:多谢这位公子相救。
是我啊,小妹妹,不,小仙女。我想起自己此刻披头散发,用没受伤的手拨了拨头发,凑近过去:多谢之前的指点。
那小姑娘眨眼间换了个人一般,神色不再畏惧,轻轻笑道:原来是大王哥哥啊。
我苦笑道:仙人明鉴,依您的指点,来阻杀业,没成想却沦落如此。眼下硬去阻那杀局怕是多有不便,该如何破局,还望您示下。
小姑娘牵起我尚好之手,轻道:大王哥哥莫慌,随我来,我带你去破局的正路。
我任小姑娘领着在林间慢慢穿行,身上伤势过重,再走下去难免不妥,想要停下来歇息,可不知怎的,她牵手的时候有种熟悉之感,我渐渐安心下来,料想那破局之道即将就在眼前。
大王哥哥,行走之间,小姑娘轻声笑道,二十年前,我也是这般牵着你的手呢,那时你真是年轻俊朗呢。
二十年前?我正要追忆,只见黑暗之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光,风中有野兽低沉嘶吼,飘来腥臭之气。
遇到狼了。
小姑娘吓得叫了一声,躲到我身后,我心中略慌,这怕是被我这一路的血吸引过来了,我想到那把匕首,正待开口,只觉刚刚受伤的左臂一凉,那条将断未断的胳膊被削了下来,血喷溅出来,我疼的大喊,身上背上不知又被扎了几刀,跌倒在地。
那小姑娘拾起地上我的断臂,丢向狼群,黑暗里响起一片咀嚼嘶吼之声。她轻轻哼着曲,挥着手中的匕首,那匕首的光泽像萤火虫一般,轻盈的舞着。
我躺在地上,疼的扭曲起来,我恨恨地盯着她。
她笑嘻嘻地眨眨眼,大王哥哥,你好吓人啊,别意外啊,我只是不想被你送到狼口之中。
她顿了一顿,轻轻说道,像我爹爹一样。
一瞬间,我的记忆被打开,我认出了她,只是怎么可能?
小姑娘蹲下来,看着我,轻轻笑着说:不错不错,是我。那一年冬天世道不太平,又打仗又闹灾的,大家都快饿死了。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苦苦哀求,求爹爹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回山里,仅有的口粮分给你。
身上的伤再不医治怕是要死,我想出声哀求,刚一开口,小姑娘一脚踩住我的右臂,一脚踏上我的胸口,捏开我的嘴,在口中一阵乱搅。我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她啐了一口唾沫在我脸上,在旁边坐下,她又笑了:你这张嘴这些年谎话连篇,听得我实在是烦躁。再发声,我就把你身上的肉一点一点割下来,就像你当年害我一般。
黑暗里陷入安静,她继续自言自语:我那时还小啊,不明白,到死也不明白。三九天,大雪,我们一起外出寻食遇到狼群,你为了保命,竟然伤了我爹爹留给狼群。后来断粮几天,你终于还是忍不住,把我也烹了吃,就用这把匕首。我死的时候,伤心啊难过啊,不过更多的是不明白,人为什么能如此?所以啊,我的怨念太重啦,就附到这把匕首上了,一直跟着你整整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嘿嘿嘿,看着你杀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
后来我明白啦,你不是人,连强盗也不配,你不过是个无心无肺猪狗不如的兽,顶了一张好看又良善的脸。这张脸,我也看得倦了,真是恶心透了。
小姑娘伸手过来,在我脸上一阵切砍,皮开肉绽。她舒了口气,笑盈盈地继续说:这样好多了。
我想报仇,可是我就是个魂啊是个小鬼啊,怎么办啊,于是我等啊等啊,直到今天晚上。小姑娘大笑起来,笑的喘不过气。
大王哥哥,你是不是以为你还活着,你只是困到这局里了?你摸摸后腰。我依言摸去,最早那个腰伤处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我想拔出来,可是手上无力,怎么也拔不出来。
你伤了官兵,想偷人衣甲,趁黑出逃,可惜换衣时把我掉落在那官爷手边,官爷命大未死,在你穿甲时一刀结果了你,想起来没有?
我直听得肝胆俱裂,胡说胡说,可是舌头烂了,却发不出一个整词。
小姑娘很满意我的反应,她继续微笑着,像一朵花一样:我最懂大王哥哥啦,我都和花匠爷爷还有他们讲了,咱们大王哥哥啊,极恶之人,改是改不了的,悟是悟不到的。可惜啊残废的官哥哥太直,漂亮的贵气姐姐太善,要不当年怎么被你骗了杀了辱了烧了?你呀,就是个畜生,既然如此,这衔尾蛇草造的地狱最适合你了,你这样的魂魄,先在这里一遍一遍受该受的,消该消的业吧。
无先生都说啦,你这么爱杀人,就在这里让你杀个够,常先生也没意见,这才找来的花匠爷爷。诶,你往哪儿爬啊,还有更精彩的没听完呢?你是不是以为,那个赌是赌你的?错啦错啦,他们是在赌我,我怨念太深啦,要投胎做人还要消了这份执念,什么时候能消啊?常先生赌我骗你杀你壹万捌仟次,无先生啊,他赌我永远要这么骗你杀你下去。
小姑娘停了停,你说,他们谁会赢啊。
我用一只手拼命爬着,这一定还是这局里的陷阱障眼法,一定可以破的,一定可以活下去的。
身后传来小姑娘的笑声,我不敢回头,只是向竹林深处爬着,小姑娘哼起曲子,悲戚低沉,顷刻后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
痛快痛快,你爬的真好看,你要快些哦,待会我就带着匕首和狼儿们去追你啦,不见不散啊。
那声音噶然而止,我使出全力向前,泥石草叶此刻如刀一般,我觉得浑身力气就要没了,可是不能停啊,至少告诉下个自己今晚的事情。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趴在竹林间上山路上。
远处,一个我正执着火把,持刀一步一步走过来。
(P.S 致敬恐怖游轮的一篇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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