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文章

蝉喘雷干，已经临近午时，一辆警车停靠在鹤水乡岚村的小路旁，而在这辆警车到来之前，小路附近就已被数辆警车停满了。

萧牧从警车走出，因为长期加班饮食不规律的缘故，他已经患上了较为严重的胃病，而昨晚夜里的一桶泡面成了导火索，直接送他进了急症室。原本今天应该休息的他，却还是选择亲临现场，因为就在今天上午他还在打着点滴的时候，岚村的一处农院里发生了一起命案。

萧牧一边戴好手套，一边问着向他迎面走来的刑警郭辽。

“现场什么情况？”

“死者名叫李俊华，男，19岁，报警人是死者父亲，名叫李高，今年56岁。”

“嗯，人是怎么死的？”

“根据现场情况来看，初步断定为自杀。”

“自杀？19岁小伙子有啥想不开的要自杀？你们确定保护好现场了吗？法医检验尸体了吗？”

萧牧满眼诧异地看着身边的郭辽。

“我们来到时候，对现场进行了保护，按照报警人李高的说辞，案发现场这个屋子是李俊华一个人在住，只是每天饭点的时候，李俊华就到李高的屋子去吃饭，可是今天早上已经快10点了，李高还没等到李俊华来吃饭，于是就在院子里叫李俊华，发现没有人答应，便推开了李俊华的屋门，发现李俊华正吊在房梁上。李高冲上去把李俊华抱起来，两人摔倒在地上，李高去触摸李俊华时发现已经冰凉，慌乱之余报了警。”

“法医检查了吗？”

“初步检验后，发现尸体符合缢死，并且现场还发现了李俊华的遗书。”

“父子俩没住一块？”

“同一个院子，但不同的屋。”

“行吧，带我去看看。你也顺便多积累点实习经验。”

“好。萧队这边。”

在这位郭辽的带领下，萧牧沿着小路穿过田间，走了约两三百米，来到了李家父子的农院。此时此刻，不大的院子拉起了警戒线，周围被凑热闹的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人推攘着挤过人群，来到院子里。此时便看见一位鬓角花白的老人，身边还有几位刑警围着，拿着笔记录着什么。从远处看，老人的样子十分疲倦，就像是被抽干了灵魂一样瘫坐在正屋门口的小板凳上。

“这是？”萧牧指着老人问道。

“这位就是报警人李高。”

萧牧打量了会儿李高，随后走上前向李高行了个礼，接着做了个自我介绍，寒暄了几句。

随后问向老人身边的几个刑警：“怎么样？”

那几个刑警摇了摇头。

紧接着，萧牧便说道：“那就别问了，带大爷先回里屋休息一下，安抚一下情绪，过会儿回局里问问吧。”

安顿好了老人，萧牧来到了案发现场，李俊华的屋。屋内窗帘紧闭，显得昏暗无比，离床不远处正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身边两三个刑警仔细勘察着，拍着照。

其中一位刑警叫做吴勇，是中队的法医，此刻他正蹲在地上检验着尸体，看见萧牧来了，便上前打了个招呼。

“萧队，你来啦。”

“嗯，确定是自杀吗？”

“应该错不了，现场并没有搏斗痕迹，屋内最乱的地方也如李高所说的那样，是因为救李俊华下来时，摔倒导致的。根据尸斑推断，再加上这三伏天，应该是在凌晨三点到凌晨五点左右死的。与脖颈处的勒痕对比，缢绳应该就是这根登山绳了。”说着，吴勇提起一个物证袋，里面放着一捆黄色的登山绳。

萧牧定眼看着吴勇手里的登山绳，点了点头，然后又环顾房间，一边环顾一边问道。

“死者生前有登山或者攀岩的习惯？”

“根据我们调查，应该是没有的。”之前一直领路的郭辽答到。

“那就去调查一下登山绳的来处，翻翻他的购物和交易记录，看看是不是有去过什么户外用品店有过消费。”

郭辽得到命令后，应了一声“是”后，便离开了。

接着萧牧继续在屋内小心翼翼地观察，看见离床不远处的小空地上，摆放着许多的手机直播需要的仪器。在萧牧观察了一会儿后，便吩咐让身边拍照的刑警忙完后，将这些仪器作为证物带回警局。

“死者是一位网络主播，平日喜欢拍一些搞笑的段子，登山绳是他用来拍摄视频的道具，从他几个月前的视频里就能看出，他经常喜欢运用这些登山的工具来拍摄一些，模拟攀登悬崖峭壁时的特效视频，再加上浮夸的演技和台词来博取流量。”

郭辽汇报着之前拿到手的登山绳的用途与来历，等待着萧牧做出判断。

“加上老人的口供，还有死者的遗书和尸检报告来看，确定是一起自杀了。”萧牧吞云吐雾地，将即将烧到滤嘴的烟屁股怼进泡面桶里，不大的泡面桶硬是被烟屁股塞的跟个小山一样。

“那要结案吗？”郭辽问道。

“先等等，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蹊跷，待会儿我向局里申请暂缓结案，我想再调查一下死者的人际关系。你把死者生前一个月内常联系的人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萧牧皱着眉头吩咐道，郭辽也应了一声，开始收集。

萧牧仰在座椅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呼呼转的风扇，陷入了深思。

片刻间，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同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哟，还在加班呢？我买了些泡面啥的，要不要点？”

说话的是吴勇，因为案件被定义为自杀，吴勇的工作也就轻松了许多，刚从殡仪馆回来的他，顺路买了些泡面回警局。

“啊...谢谢前辈。”郭辽接过泡面和一根火腿肠和卤蛋，“多少钱，我转你。”随后又掏出手机说道。

“哎，你跟我客气啥，你好好攒着你那些工资吧，我现在是还完房贷了，腰包宽裕了的。”吴勇笑着说，接着从手提着的口袋里掏出一盒方便米饭扔给萧牧。

“来，接着。”看见萧牧一直望着呼啦啦的风扇发呆，吴勇又好奇地问道：“萧队想什么呢？今天这个案子吗？”

“哦，是，我想查查死者的关系网，我觉得有点怪异，这个案子和一年前的一个案子有些相似，不知道是否有什么联系。”

“是吗？你说的是当时那起网红自杀案件嘛，自杀的案子多多少少都有点相似吧。基本都是被生活压垮了，或者本身有点精神疾病导致。”

“是啊，就是因为太相似了，才有疑点，所以我打算仔细调查一下，看看人际关系上，是否有什么联系。”

“行吧，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就是帮着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吧，查查死者的人际关系，根据遗书和死者生前网络平台的账号上看，他生前应该遭受过十分严重的网暴，主要都是抄袭创意，和诬蔑诽谤他人。所以我还想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你要是有空，帮我查查吧。”

“行，那我先给我媳妇请个假，晚点回去。”

“辛苦了，案子结束了，请你吃饭，把嫂子也叫上，我得好好感谢她把你借给我。郭辽也来吧。”萧牧拍了拍吴勇的肩膀，同时侧过脑袋对郭辽说道。

“李俊华，你们认识吧？”萧牧问着眼前的三个少年，他们当中最大的也不过20岁。

三个少年面面相觑，面露出一丝紧张。

“又不是逮捕你们，就是问问你们认不认识李俊华这个人。”萧牧再次发问，看着面前的三个少年，一个个头发五颜六色的，其中两个手臂上还有半截纹身，皮肤蜡黄，即便不张嘴，坐在那里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劣质烟草臭。

见三个少年不开口，萧牧从兜里掏出一盒华子，给三人一人一支，再掏出一支放自己嘴里，顺便给了身边准备记录的郭辽一个眼色，郭辽摇了摇头，萧牧便把剩下的华子就扔在了桌上，自己先点燃了。

打火机也被萧牧扔在了烟盒旁边，自己咂吧了两口问道：“你们是不抽烟，还是想让我给你们点火啊？”

话音刚落，三个少年慌慌张张点燃了烟，猛吸起来。

没一会儿会客室里烟雾缭绕，烟雾中只听见萧牧有些笑着说道：“说吧，认不认识李俊华，又是李俊华什么人，怎么认识的，我看他最近一直在联系你们几个。”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出以前是李俊华的同学，同时也是现在的同事。几人都毕业于本市的同一所中职院校，上学期间正是短视频大火的浪潮，几人都喜欢拍些搞笑短视频来博取流量，偶尔开个直播，这当中就数李俊华玩得最好，粉丝也最多，还没毕业就和一家MCN公司签了合同。

毕业后几人都靠着李俊华的关系，也进了这家MCN公司，但是直播方面并没有像李俊华那样有天赋，后面也就渐渐退到了幕后，搞起了直播后勤。

在了解李俊华在学校和公司的一些事情后，萧牧放走了其中两个人，留下了一个名叫陆涛的人，因为这个人和李俊华生前联系最为频繁，同时也是李俊华直播时的助手，希望从陆涛这里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李俊华的过去。

“知道为什么就留下你一个人吗？”萧牧问道。

陆涛点点头，却不吭声。

“行，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主要负责李俊华的直播幕后，我们都知道，李俊华是个大主播，每天都有直播，你们平时都播些什么内容？”

陆涛扭扭捏捏地回答道：“也没什么，都是些绿色健康正能量的内容。”

“什么绿色健康正能量的内容，会被平台封号啊？”

陆涛一愣，发现对方好像什么都知道，坐立不不安地挠挠后脑勺，坑坑巴巴地说：“也没什么，就是他出了点事，然后又在直播间里和粉丝吵起来了...所以就给封了。”

“什么事啊？”

“有人说他底子不干净，以前欺负过小姑娘，还给人肚子搞大了啥的......”说到这儿，陆涛声音越来越小。

“你是他同学，他以前的事，你不知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自打签上了公司，李俊华一放学就去公司，他过的啥日子，我又怎么知道，他也不给我说。”

“行吧，那公司向他索要的赔偿，又是怎么回事？”

萧牧一边问，一边又递了一支华子给陆涛。

陆涛点着头接过烟，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道：“那笔赔偿...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就是给李俊华擦屁股的，直播间里有谁骂他我就禁谁言，他和公司之间的事，我都不大清楚。”

“你们公司老板叫林博远对吧？”

“老板确实姓林，但叫啥我不知道，只知道俊华和他关系蛮好的。”

“关系好，又怎么要让李俊华赔偿公司150万呢？”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我记得那会儿给我签合同时，违约金就挺高的。不过我们是自己直播做不走，公司把我们账号回收，就没要我交钱，而是让我们跟着做点幕后工作。”

“行吧，问完了，你走吧。”萧牧挥挥手，示意陆涛可以离开了。

陆涛啥话没说，撒腿就想跑，就好像萧牧要吃人一样。

“诶！等等，这几天你别到处乱跑，我们要有啥事，还得找你。”

“啊？哥，还有啥事啊？”陆涛扶着门框，一脸像是愁样。

“反正叫你你得到，别出市就行，我告诉你。”萧牧指着陆涛，说完后发现陆涛还傻站着，便挥了挥手，叫他赶紧走。

七月流火，闷热潮湿渐渐散去，蝉鸣也没那么明显了。

萧牧出完任务刚回警局，肚子正咕噜噜叫着。看着桌上泡好了就没再动过的自热米饭，想都没想便撕开了盖子准备吃。

郭辽被命令与网警展开合作，调查俊华在网络上的线索，这一个下午，屁股就没离开过椅子。看见萧牧抱起米饭闻了闻，准备开吃时，郭辽关心地问了句：“萧队，你不是肠胃不怎么好吗？这自热米饭放了得有几小时了，没坏吧？”

“没事没事，只要不吃泡面就行。”萧牧不以为然，抱着一盒自热米饭，走到郭辽身边，看着郭辽的显示器，一勺一勺擓着米饭往嘴里塞。接着反问郭辽：“和网警那边，联系怎么样了？”

“嗯，他们已经发过来了，当时对俊华网络暴力最严重的，就是这三人。”郭辽说着，点开了三个人的网络信息。

“这三人，都是外地的啊？行吧，信息先留着，监视一下这几人最近在网络上的活动。”

萧牧一边吃着饭，一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位上。

“对了，死者家属那边有什么事吗？没来警局闹过吧？”

“有来找过，主要就是让我们尽快抓到那些对死者进行过网暴的人，就没什么了，估计他们家自己也知道俊华底子不怎么干净，并不是什么完美被害人。而且我还查到，网上那些对他的不利言论，似乎并非空穴来风，事情的真伪还在查证，目前尚未有确切线索。”

“嗯，总之能查查就查查，再拜托一下网警那边，让人家帮帮忙，你能也留意一下有没有什么重要的线索之类的，我们争取结案前，给死者家属一个好的交代。”

萧牧一边说着，一边三两口刨着饭，吃得很急。

“对了，萧队，俊华生前的心理医生，我们今天联系上了，因为你不在，所以我和吴法医一块了解了些情况。”

“哦？说说吧。”

“这个医生说，俊华生前有非常严重的躁郁症，脾气相当不好，直播时也经常与人互骂，骂完后又觉得懊恼。再加上也比较年轻吧，做事都很意气用事，经常搞点烂摊子让公司为他打理。”

“看来，这网络暴力只是导火索，真正的原因还是这心理啊。”萧牧吃干净了饭盒里的米饭，又躺在座椅上，望着旋转的风扇思考。

萧牧看着整理在档案袋里面的李俊华的遗书以及李俊华和公司签订的合同，叹了口气，将档案袋封上了。

“怎么愁眉苦脸的？案子不都结了吗？”吴勇用手肘顶了顶萧牧。

“没啥，我就觉得有些可惜吧，这孩子才19岁，就被公司讹要了150万的赔偿。虽然这孩子确实有些毛病，但这公司的做法，未免也太不厚道了。”

吴勇拍了拍萧牧肩膀说：“唉，是啊，不过好在这个公司老板还是个人，索要的赔偿取消了，也给李高赔五十多万，人家死者家属也没啥说的了，这事就过去了吧。”

“我也知道，可那天我又去找了李高，把结案的通知书给他时，我看见老爷子两眼无神，就盯着手看，不停翻他儿子拍的视频，两眼全哭肿了。”

吴勇听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索性两人就一块沉默着。

片刻过去了，萧牧又说道：“就说那些网络暴力的人，发现出事后，一个个全消失了，郭辽查的时候发现好几个人都注销账号了，一些帖子也查不到源头，都被删了，跟大海捞针一样。”

“网络暴力，虽然没有让被网暴者真正去死的意愿，却又有着很强的恶意。这种恶意就好比人与人之间骂骂咧咧的推搡，只不过不会有人在意这种推搡的后果，正是因为没有人在意后果，才会导致‘一不小心把人推死’了这般结果。就像那句话‘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网络暴力就是这样，人们对于多大的力度能把人‘推死’是没有精准清晰的概念的。当然我这话并不是为网暴者开脱，只是希望你我都明白，我们作为执法者应当权衡的罪与恶。”

听过吴勇的话，萧牧皱着眉头，又陷入了他的思考当中，明明是一场命案，可真正的凶手却依旧逍遥法外，可即便是被逮捕了，也只是定上侮辱罪或者诽谤罪。

“是呀，没有人知道对一个人网暴到何种程度会将人逼死。就像李俊华，如果没有背上这天文数字般的违约金，或许也不会被网暴逼上这份上。这一切都因人而异，有的人本就有着极其明显的客观因素在内，或许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两句不实的负面言论，就会自寻短见。而有的人可能没心没肺，即便这些键盘侠怎么辱骂网暴他，也似乎没啥影响。”

“好啦，萧队。”吴勇再次拍了拍萧牧的肩膀，“死者家属也没有想追究那些网暴者的责任，案子也结了，就算了吧。郭辽的实习期结束了，告别仪式，你总得去吧？”

吴勇安慰着萧牧，同时也转移了萧牧的注意力，希望让萧牧好受点。

“是呀，案子结束了。这段时间也是辛苦你了，郭辽那小子其实还不错，好像还有一年毕业吧，后面看看能不能托托关系，把他派遣到咱们队来。”

“哟？你还挺喜欢他的嘛。局里面你比较熟，看你的了。”

两人苦涩地对笑着，合上了档案。

“求求你们了，一定得帮我抓住杀害我儿子的凶手啊！”一个老人哀求着萧牧，萧牧认得这个人，正是死者俊华的父亲。

“之前我们的同志就已经锁定了三个网暴者，虽然不是本市的，但我们已经通知当地警方协助抓捕了。”

“好！一定要让这些杀人犯，绳之以法！否则我的儿子死不瞑目啊！”老人哭着，神情却难掩愤怒，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鼻涕还是眼泪了。

萧牧满脸愁容，他最应付不来的便是死者家属的哀求与悲伤，可是一想到即便抓到了那三人，或许也判不了几年，因为只能以诽谤罪或者侮辱罪起诉，真不知道应当如何给予俊华家属一个交代。

“怎么才三个！害死我们家俊华的，不可能才三人！”

老人暴怒，之前的哭腔瞬间转成了怒火，像是在责骂萧牧等人的“无能”。

“网暴者确实有很多，我们只抓了情节最为严重的也只有这三人。”

“其他人呢？当时我可是看见好多人都在骂我家俊华，怎么可能就只有这三人！”

老人不依不饶，情绪也愈发激动。

“丧子之痛我们理解，但也请理解我们警方的办案流程，这几天为了通过网络收集证据，其余的人根据网暴程度不同都以通知当地派出所对其进行了批评教育。”

吴勇端着茶水走了过来，帮着萧牧解释着，同时也将温热的茶水递到两位面前。

老人不断抽噎，抹着眼泪。

“警察同志，能否给我们说说这三人都是谁？”

萧牧看了眼吴勇，有些为难，顿了片刻后，说道：“这三人，据我们了解都是一些普通网民，都不是本市的。其他的我暂时不能透露，以及他们的犯罪过程，还需要我们进一步审讯后，才有答案。”

“好吧，感谢你们......”老人再次弱弱哭泣，眼泪止不住地流。

深夜，李俊华家中，白天前来哀悼的亲戚朋友走得一个也不剩，只留下李高一个人守着灵堂。一盒小小的骨灰静悄悄地放在最深处，明天就要下葬了，老人望着儿子的遗像，心里五味杂陈。

“叔？你好，那个...我是李俊华的朋友，陆涛。”

李高身后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李高回头一看，是一个黄毛小子，个子不高，也很瘦，但比李俊华要些许壮点。

“俊华的朋友？快快快，进屋里坐吧。”

陆涛跟在李高身后，进了里屋，看了看没什么人，关上了屋门。

“这...这咋还关门呢？天这么热，不闷地慌吗？”李高不解的问，同时点亮了屋里的灯。

“叔，我这次来，是有些事先发给你说，关于俊华的......”

陆涛张着嘴巴想说些什么，看着李高哭红的双眸，又停顿了。

“什么事啊，孩子，你快说吧。”

“叔，李俊华他的死，可能没有那么简单，那笔违约金，其实是公司搞得鬼。害死李俊华的人，好像是那个叫林俊华的小子。”

李高本以为陆涛只是像其他亲朋好友那样，来哀悼俊华的，却不知道陆涛给他带来了一颗重磅炸弹。

“是那个林老板的儿子？”李高拼命回忆着，脑海中浮现出李俊华对自己介绍过，确实有这么一个叫林俊华的人。两人通过短视频认识的，因为名字相仿，李俊华没少对自己提起过这个人。

“就是他，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个人叫林俊华，之前一直管他叫林老板，结果他只是林博远的儿子，而这个林博远对公司的事一律不管，都是这个林俊华在管理公司。”

李高沉默，说不出话来，而陆涛接着说道。

“李俊华以前给我说过，他想单走，因为公司给他抽成抽地太多了，不赚钱，还说要带我一块走的，可是公司不让，所以俊华打算合同到期就不续了。可是那个姓林的好像不想让俊华走，发现拦不住，就想把俊华的账号在他合同到期前搞黄了，这样俊华不仅要赔违约金，后面想再搞直播也搞不了了。”

听到这里，李高渐渐握紧了拳头，双目紧闭，咬牙切齿。

“孩子，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现在陪我去趟警局好吗？我们把这些告诉警察。”

李高伸手抓住陆涛的手，却被陆涛一下挣脱了，陆涛有些犯难，扭扭捏捏地说道：“叔，不是我不想帮俊华，这事我也是听别的同事说的，没啥证据，而且我不想回家种田，要是俊华真是因为这小子才走上这一步的，那想搞死我不也很简单吗？”

少年的话就像给了李高一盏希望的灯，又在转瞬之间熄灭了，气不打一处来的李高怒斥道：“你没有证据，给我说这些干什么！你知道我这个老头子，就这么一个儿，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吗？你干嘛给我希望！”

李高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这声音撕心裂肺，就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干呕灵魂，悲痛欲绝。

陆涛也跟着哭了起来，抽噎着说道：“叔，我知道公司给赔了五十多万，叔你听我的，拿好这笔钱，好好养老吧，别去找那公司的麻烦，我有空就来看看你，俊华生前待我不薄，这份恩情我也铭记在心！”

至于陆涛什么时候离开的，李高不得而知。

翌日，李俊华下葬，村里没有一个人来帮忙，盖好泥土，李俊华被静悄悄地掩埋了起来，同时被掩埋的，还有一颗复仇的种子。

“萧队在吗？嫌疑人翻供了！”

一个宁静的下午，郭辽气喘吁吁地推开刑警二中队办公室的门，打破了这难得的安宁。

“嫌疑人？哪个案子的嫌疑人翻供了？”

萧牧正吸着烟，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林俊华自杀案的嫌疑人，那几个被捕的网民，在即将庭审前翻供了，庭审也被迫终止了。”

“什么？”

“三个人一起爆出了一个网名叫做‘木子搞’的人，说是最先看了这个人的帖子，才开始关注上了林俊华的黑料。并且其中两人还是说收到了来自‘木子搞’的转账。”

“这几个混蛋，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提早点说？有那个‘木子搞’的信息吗？”萧牧着急地拍桌而起，而桌上那桶盛满烟屁股的泡面桶也被打翻了，烟蒂飞地满桌都是。

“正在调查，确认IP地址，发现应该就是本市的人，不过具体位置还需要等会儿。”

“行了行了，你先喝点水，看你累的。”萧牧一边清理着桌面，一边对郭辽说着。同时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感觉。

“木子李，李搞...这个名字好像很熟悉啊。”萧牧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自言自语着，平视前方，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在几番调查后，警方迅速锁定了这个网名叫做“木子搞”的人，根据定位，这个人就在本市的鹤水乡岚村六组43号。

萧牧的不安化成了现实，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那日一个老人倚靠在门前，被抽干灵魂的画面。

而导致林俊华遭受到网络暴力的源头贴，尽管被删除，但也被网警找到了记录，与那些转账记录一起，成为了抓捕“木子搞”的证据。

再一次来到一年前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萧牧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竟然可以利用网络的舆论，逼死一个少年。

明晃晃的灯照射在李高那饱经风霜，粗糙的面庞，和一年多以前相比，他消瘦了许多，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

萧牧坐在他的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铁栏门。审讯室内，除了整理文件和笔尖在纸张上摩挲的声音外，再没别的声音了。

萧牧沉默着，思考着什么，他紧皱眉头，在进入审讯室之前，他就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萧队？”郭辽小声顿了声，“要开始吗？”

萧牧回过神，定眼看着对面低着头坐着的李高，随后向郭辽点了点头。

审讯从开始到结束，仅用了不到四十分钟，李高极其配合的态度与他被逮捕时完全一样，同时也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就好像早就知道棋——终将走向这一步一样。

审讯结束后，萧牧阻拦了将要带走李高的刑警，而是拖了个椅子来到李高的面前。

“我有几个问题想再问问你。”萧牧说道。

“问吧，萧警官。”李高依旧低着头。

萧牧使了个眼色，审讯室内便只剩下了自己和李高二人。

“李叔，我想知道，当初你为什么不选择让我们调查那些网络施暴者，如果能这样，我们说不定就能查出林俊华是这一切的幕后主谋，也能给你儿子一个交代啊。”

“警官，我当时就以为我儿子是被那公司逼死的，和这些人没什么关系。”

李高的回答轻描淡写，完全不像是一位选择了复仇的父亲。

“我的意思是，如果当初起诉了，现在你可能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而林俊华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为什么不选择把这一切交给法律来处理呢？”

李高缓缓抬起头，眼眶深邃，双眸如同利刃瞪着萧牧。

缓缓开口道：“你是执法者，就履行好你应做的义务。而我，只是将那个人渣的罪行揭露于世，让他被大众审判罢了。”

“可这不是你无视法律的理由！”萧牧勃然大怒，迅速站起身，“那可是一条人命！即便这个人再怎么十恶不赦，也不应由你来决定他的生死！”

审讯室外，众人通过监控目睹这一切，有人想进审讯室去拦住情绪激动的萧牧，可被吴勇一句话劝阻了。

“别去，萧牧不会失去理智的，我会看着他的，就让他搞明白心中的疑问吧。”

随后众人又盯向了屏幕，等待着李高的回答，可是等来的却是李高引发众怒对生命的挑衅。

“我没有杀人，我只是将他交给了大众审判，杀死他的，名叫‘道德’。”李高轻蔑地笑着，这笑容令所有人颤栗。

紧接着，李高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人要他死，也没有人想杀他，是他自己认识到了自己过错，赎的罪罢了。”

萧牧无奈地坐回了椅子，捏着鼻梁。

“那，你儿子李俊华的死，也不过是一场来自大众的审判？”

萧牧很清楚，如果这般激将李高，必然会引起李高的愤怒，虽然有风险，但同时说不定就能套出李高正在的动机了。

李高沉默了，与上一秒相比，审讯室判若两个世界，愤怒、轻蔑、叹息全都消失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高缓缓说：“我儿子，只是走错了道，遇错了人。他没有做错过事，更没害过谁，他就是想让我这个老头子，过得好一些。”

李高抬起头，灯光的照射下，眼角闪过一瞬间晶莹的泪光。不知道是萧牧的错觉，还是幻觉，这泪光竟一闪而过。

“萧警官，你说‘道德’凭什么能这么用啊？那些人挥舞着名为‘道德’的利刃不断批判，刺伤所谓的‘罪人’，又用名为‘道德’的挡箭牌，抵抗来自法律的惩罚。”

萧牧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就是静悄悄地坐在座椅上，看着，看着眼前的老人，又想到第一次看见老人倚坐在自家的屋门，被抽干了灵魂的模样。而如今，这个老人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消瘦了，头发也全部花白了，看得出这些日子老人过得很不容易。只不过灵魂好像已经完全被抽干了，留下的躯壳被恶魔所侵占了。

“萧警官，你是愿意相信那些‘正义之人’的言辞，还是相信我这个亲生父亲道出的冤情。”

李高双目死死地盯着萧牧的眼睛，萧牧欲言又止，最后说：“我只相信铁证带来的真相。”

“我从来没有想过杀死林俊华，只是把他所犯的罪，公之于众罢了。这就是铁证带来的真相。”

“可是为什么你明明在李俊华死后几日就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却不愿意将这一切交给警方处理呢？你为什么要选择制造网络舆论，来攻击林俊华，最后导致林俊华自杀！”

“死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就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是他杀了我的儿子！”

“那你也杀了他！”

两人一阵歇斯底里后，监控室的刑警再也等不下去了，为了防止萧牧冲动，纷纷冲进了审讯室，带走了李高，也拉走了萧牧。

而在李高被拖走时，还狠狠撂下了一句：“萧警官，网络暴力无时无刻都在发生，悲剧也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即便我今天不坐在这里，即便是林俊华坐在这里，你也无法改变这一切！”

从那之后，二人再次相见，已经是在法庭上了。

林俊华在认识李俊华后，因为两人名字相似，再加上李俊华在网络直播上非常有天赋，而林俊华自己也在搞直播，接着自己有钱的老爹给自己成立了个MCN公司，李俊华也受邀进了林俊华的公司。

两人一块共事了很久，李俊华借着林俊华的资源越做越大，突然萌生了自己一个人也能干的念头，于是打算离职。并且他还有了个绝佳的点子，就是用特效短视频来营造出攀登山峰的故事，同时加上自己搞笑的表演，一定能在自己离职后的第一时间获得不俗的流量。

林俊华几番劝阻无果，性格冲动的他便想通过与直播平台串通，再买些水军把李俊华的账号在合同到期前搞臭，好在最后捞一笔违约金。却没想到这一切居然导致李俊华不堪压力自杀了。

可林俊华并不因此感到自责，反而将李俊华生前想好的以登山为元素的搞笑段子用在了自己的账号上。同时，李高也开始展开了自己的复仇计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李高被捕的几月后，因涉嫌诽谤和侮辱罪被判入狱。

萧牧来到了一家汤锅餐馆，一同来的还有吴勇和郭辽。

萧牧给吴勇倒上一杯啤酒，接着问道：“怎么嫂子没来？”

“叫了她，她不来，说我们肯定会聊案子，她不想听这些。你少喝点酒，注意胃。”

“嘿嘿，确实不想聊案子，可是我们坐一块，就不可能不聊。来吃吧，郭辽，别客气，多吃点。”萧牧呵呵笑着，招呼着郭辽，同时也举起了酒杯。

三个盛满了绵密泡沫的酒杯相撞，不知是在庆祝真正的嫌疑人被捉拿归案，还是庆祝总算是能放松些时日。

“诶，你们说这网络真的能杀人吗？”郭辽突然问道，率先打破了这份和谐。

看着萧牧和吴勇两人愣住了，看着自己，郭辽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不是时候。

“对...对不起，我们还是不聊案子了吧。”郭辽尴尬地低下了头，用筷子在碗里摆弄着。

萧牧看着郭辽放下杯子：“杀死人的，从来不是网络，是恶意。”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