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文章

1

那只最后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小鸭是那么丑陋，它的嘴壳是深灰而不是淡黄色，羽毛暗淡又没有光彩，它唧唧地哀叫，走路的样子活像一只软脚虾米。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它终于吸引来了大家的目光。

我的老天，这孩子可真丑！活泼健康的鸭子哥哥挤到它的面前，左瞧瞧右看看。

它想，可怜的丑小鸭一定会马上被其他小鸭排挤，被母亲大人嫌弃，被大家冷落的！不过若是如此，它就要走上前去，温柔地拍拍小家伙的头，然后告诉它哥哥永远和它站在一边，一种充满责任感的爱意从它心底油然而生。

可怜的小家伙，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我的亲人，来吧！让我抱抱你，让我来为你抵御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我绝不会让你感到一丝孤单！

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恰恰相反，鸡鸭鹅们发出了一阵响亮的欢呼声，因为它们早已从口耳相传的故事中知道，丑小鸭未来会成长为美丽的白天鹅！

「加油，你是最可爱的！」

「多么纯真自然，比千篇一律的白羽毛好看多了！」

「就是，比你的哥哥漂亮多了！一对比它就像个丑八怪，哈哈哈哈哈哈哈……」

「哦！惹人怜爱的小家伙，让我们好好看看你！」

可怜的哥哥被蜂拥而上的动物和闻讯赶来的人们挤到一边，就连慌乱中发出的哀鸣都淹没在了人海之中。

2

「我真傻，真的。」鸭子哥哥愤怒地蹲在池塘一角，羽毛凌乱，「我早该想到的！」它抬起头，气愤的目光如箭般穿过层层细长的芦苇叶子，穿过喜气洋洋的动物和人群，钉到农场去年才换的铁艺招牌上。

「白天鹅农庄」

一年之前，它的姑妈从一颗来路不明的蛋里孵出了一只丑小鸭，谁也没想到，那家伙长大后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只天鹅，从此农场声名大振，农场主因此改了招牌，至于鸭子姑妈，她也母凭子贵，和天鹅儿子一起住进了精心布置的小隔间里，一日三餐全是人们精心准备的鲜鱼和蔬菜，从此越发趾高气扬起来。

母亲本就看姑妈不惯，有一次不小心打个照面，吓了一跳的姑妈本能地用鼻孔冲她喷气，于是积怨就此爆发，在两只鸭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之后，姑妈的嚣张气焰和她的羽毛一样被扯掉了一半。

当然，这些丰功伟绩都是鸭子哥哥从爱嚼舌根的母鸡那儿听说的，它那时还没出生，并不知道这些。

不过鸭子哥哥知道的是，每个小鸭出生的日子母亲总是闷闷不乐，现在它终于想明白了：母亲做梦也想孵出一个天鹅宝宝来。

可惜她只是一只鸭子。

现在，她如愿以偿了。

3

那只丑小鸭，不，小天鹅，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仗着自己的身份，不仅抢走了鸭子父母的关爱，还抢走了自己的住所和一切。

鸭子哥哥蹲在干枯的芦苇下面，瞪着在母亲身边欢快地游来游去的小东西。

它本可以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去住舒适的隔间，可那天，它冲着自己顽皮地叫了一声，随即就钻到了芦苇丛中的小窝里趴了下来，于是便顺理成章地留下了。

「那是我的！」鸭子哥哥恶狠狠地想，那舒适的小窝，是自己一根根衔了稻草搭起来的，是自己牺牲了抢食玩耍的时间，用雪白绵软的芦花一点点铺好的，那个不劳而获的混蛋小鬼，一定是看中自己好欺负，才抢了自己的床榻，还示威似的在那里炫耀！

鸭子哥哥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羽毛，将多余的水珠抖掉，不能再容忍它了，鸭子哥哥想，必须给它点颜色看看！

去吧！把它的头按到水里，狠狠地啄它，啄掉它的羽毛，让它变成更加丑陋的东西！鸭子哥哥想着想着不由得笑出声来。

可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当它气势汹汹地跳出来时，吓了一跳的丑小鸭认出鸭子哥哥，竟然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

「哥……哥哥！」

鸭子哥哥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了，凶神恶煞的表情也消失无余。

「这讨厌的小坏蛋……」鸭子哥哥被丑小鸭用小小的毛绒绒的翅膀抱住，愤愤不平地想。

4

如果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那就是一个温暖的童话了——鸭子兄弟握手言和，重归于好，回到温馨的生活之中，只不过在现实中，意外总是会突然降临。

这天，鸭子哥哥带着丑小鸭爬上了农场的顶棚，金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静谧而祥和。

「看！」哥哥用翅膀指着远处的夕阳，在夕阳下沉的地方，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森林，远离人烟，没有农场，也没有其他建筑物。

「好远喔……」丑小鸭发出稚嫩的感慨。

「你和我们不同，你是候鸟，以后会飞到比那里还要遥远的地方去。」

「哥哥一起去吗？」

鸭子哥哥摇摇头，我是家禽啊……是肮脏、蠢笨的家禽，我们生来就不一样，你这笨蛋！不过，这句话它并没有说出口，一股烦躁的情绪涌上了鸭子哥哥的心头，于是它把视线从夕阳那里移开，头深深地低下去，可无论如何，鸭子的脖颈也不可能弯出天鹅那样优雅的弧度。

鸭子哥哥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看到好奇的小鸟张开翅膀，摇摇晃晃地向棚屋的边缘走了过去。它太小了，爪子没有力量，身体也保持不了平衡，丑小鸭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一不留神，左脚绊倒右脚，向着夕阳的方向冲了过去。

「唧！」

太阳下山了，明亮的光线渐渐消失不见，鸭子哥哥看向小家伙刚才站着的方向，那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5

「啊，你这个狠心肠的小坏蛋！」可怜的母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早就知道你看它不顺眼，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狠毒！」

鸭子哥哥慌了神，讨好似的凑上前想帮她梳毛，却被母亲狠狠地推开了。

「我没有……」

「你给我滚，你这只蠢笨坏心的鸭子，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可是你的弟弟！你竟敢，你竟敢！」

母鸭万分绝望，天鹅宝宝的身上寄托着她全部的理想和希望，她还指望着它长大成材，成长为和它姑妈家里一样，不，是比那小子更出色的天鹅，可是现在，现在，她的未来，她的梦想，全都化成了泡影！

她发疯地啄咬着儿子，把它赶得远远的，小鸭子们第一次见到慈爱的母亲这样发火，它们躲在芦苇的影子里瑟瑟发抖，前来安慰母鸭的动物们也都默不作声，没有人为鸭子哥哥说句话。

「你给我滚……我诅咒你，诅咒你……」母鸭声嘶力竭，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于是鸭子哥哥只好远远地退到农场角落的池塘去。

好冷啊……晚上的池塘，水是冰冷的，风像小刀一样，鸭子哥哥把头埋进翅膀下，说不清是睡了过去还是昏了过去，它已经精疲力尽了。

后半夜，随着一声轻快的喵呜，农场主养的猫儿带来了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在那间灯火通明的主人房里，农场主请来的兽医为小天鹅医治了外伤，它已经脱离了危险。

动物们这才放下心，你一言我一语，安慰起不幸的母亲来。

母鸭脸上还挂着泪珠儿，她高兴地叫了一声，随即虚弱地昏了过去，大悲大喜，对于农场的动物们来说，这是一个混乱的夜晚。

6

翌日，瑟缩在芦苇丛中，度过冰冷难眠一夜的鸭子哥哥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算得上一个好消息，但却让鸭子哥哥的处境更加悲哀了。

小天鹅虽然醒来，却被关进特制的笼子里养伤，住进了上锁的小隔间里，这把锁连真相也一起锁住了，于是原本笼罩在农场上空的压抑情绪，松懈下来之后，就转变成了对鸭子哥哥的指责。

尤其是母鸡，小天鹅出生时，它们并没有多么为母鸭高兴，可小天鹅受伤了，它们却突然和鸭子妈妈同仇敌忾起来，对可怜的鸭子哥哥骂声不断。

「不要紧的……只要它回来，弟弟回来的那一天，我的冤屈和冷遇就都过去了。」鸭子哥哥安慰自己，数着日子盼弟弟归来。

可是，一晃一个月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小天鹅却依旧天天闭门不出。

现在，鸭子哥哥走在收割过的田野上，水牛一见到它走来，就冷冷地背过身去，白鹅妈妈本来带着孩子玩耍，见它过来，连忙把好奇的鹅宝宝拉到翅膀下，压住它们探出来的小脑袋:「离这坏东西远点！」

指责冷却下来，变成了刻意的冷漠。

这一切难道不是小天鹅的错吗？鸭子哥哥心想，它明明可以出来为自己作证，解释这一切，可它却龟缩在温暖的隔间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人们的照顾，它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还是说，它在明亮的窗户后面看着这一切，笑得前仰后合？啊！这就对了嘛……

算了算了，鸭子哥哥叹口气，时至今日，它甚至懒得为自己辩解，想来想去，还是离开农场好了！

7

在一个难得晴朗的下午，鸭子哥哥从篱笆的破洞里钻了出去。

农场的家禽和畜类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离开，动物们一个个兴奋莫名，因为它们正偷偷谋划着一件大事。

——距离母子分离已经两个多月，鸭子妈妈既想念天鹅宝宝，又担心小天鹅再这么下去会忘掉自己，从此远走高飞，和她这个母亲再无瓜葛，所以她请动物们帮忙，打算趁主人出门破坏掉门锁，将小天鹅抢出来。

刚好，他们的行动就定在今天，和鸭子哥哥的离家出走是同一天。

而这时候，鸭子哥哥已经跨过它用一个月时间在篱笆墙上一点点啄出的洞口，向太阳落山的方向出发了。

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森林，远离人烟，没有农场，也没有其他建筑物，那正是当初兄弟俩最后一次一起眺望的地方。

它可以在那里生活下去，春夏采集浆果小虾，秋冬寻找草籽果腹，在冷风中，鸭子哥哥抖抖索索地想，就算只有自己，它也可以过得很好，不，应该说，因为只有自己，所以它可以过得很好。

鸭子哥哥没有回头，温暖的农场被它远远地抛在身后，「白天鹅农庄」的半旧招牌逆着光，越发模糊了。

8

「加把劲」

「一二！一二！一二！」

公牛结实的身体向隔间的木门撞去，母鸡们吆喝着号子，家禽们七嘴八舌地为它加油鼓劲。

母鸭被鹅妈妈陪伴着站在一旁，眼睛中泛起激动又兴奋的泪花。

两个月了！她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自己的宝贝了，哦，她最亲爱的小儿子，自己一只鸟儿住在冰冷的房间里，会不会感到不安，会不会害怕，会想她这个做母亲的吗？当然，它当然会想她的，它是多么乖巧伶俐的孩子啊，两个月不见，不知道它瘦了没有，有没有长高，有没有更像天鹅一点点，她倚着砖墙，微微颤动的羽毛尖儿暴露了她的期待和紧张。

出来吧，我的儿子！成为大家仰望的模范，成为他们目光的焦点！出来吧！

于是，就在大家的期待中——

木门轰地倒下去，尘土大团大团扬起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个比家禽大几倍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可是——

咦？！那是什么？

不是天鹅吧？

！

动物们面面相觑，本能的战栗让他们腿脚发软，忘记了逃跑，家禽们一个个愣在原地，看着那个影子抻抻爪子，舒展舒展翅膀，冷峻的目光像审视食物一样扫过他们，黑灰色的羽翼唰地展开，向他们俯冲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9

锋利的爪子，金属般的利喙，真是天生的好猎手！饱餐一顿的小鹰两个月来第一次站到阳光下，本能欲望满足后，它满意地审视自己的外表，许久才将视线投向农场四周。

啊，似乎有点熟悉……

这是哪里？

满地狼藉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的目光，它跳下去，发现是破败不堪的芦花小窝，小窝稻草凌乱，再不复往日的温馨。

小鹰努力地回忆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浮现在它的脑海中，十分久远，却又带着一丝让人想要依赖的安心感。

那是谁？

是谁，明明臭着一张脸却不推开自己的拥抱？

是谁，一副嫌弃的样子却为我捕来鲜美的小虾？

是谁，和我在这个小窝里相依相偎，又带我去看美丽的夕阳？

它飞回高处，愣愣地盯着太阳。

「你是候鸟，以后会飞到比那里更遥远的地方去。」轻飘飘地，一句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于是它甩甩脑袋，轻轻一跃，向那落下的夕阳，茂密的森林，振翅飞去。

夕阳如火，这是个美丽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