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子解禁内容。
当宏伟的盛世都城陷入沉睡时,长安的夜晚便是一片明月的天下。
【资料图】
巨大圆月傍在大雁塔边,朝人间垂洒下慈悲的辉光,那光歇在兴庆宫的屋脊,穿透永安渠边的柳条,巡过纵横交错的街衢,无声潜入千万梦境,武侯提刀穿行过大街,他忽然抬起头望向天空的明月,在这个夜晚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头儿,还巡吗?”
“太史局说参星位移,天象有异,其矛头直指皇都。我虽不信那帮老头子,但如果没事最好,就算有事,这事也决计不能落在咱们头上。所以走吧,最后再巡一遍。”
摇晃的纸灯笼碰在一起,倏而又很快分开,像黑夜中迸开的橘红火星,几位年轻的武侯在街道叉口短暂地交流了一番,然后各自分头,无声散入黑暗的巷陌。
随着脚步声,火光摇摇曳曳淡去后,偌大街道又落入凄冷月光的支配。
在他们身后的巷道里,杜甫屏着息被高大的男人压在墙上,月光刚好蔓延到他们跟前几步就停止了,两人都藏身在黑暗中,因此没有被发现。
杜甫怔怔望着巷子外的满地月色,见武侯们都走了,伸手推了推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还不起来?”
两人靠得极近,呼吸交错着,李白微微一低头嘴唇就擦过了杜甫嘴。
他们来的时候匆忙,直接落在了禁宵后的长安大街上,又险些迎面撞上巡夜的武官,李白匆匆拽了杜甫躲进近处的拐角,现下终于放手松开他。
杜甫理了理被挤在墙上时弄乱的衣衫,背过身的时候手指忍不住摸了摸嘴唇,自从不久前二人剖白心迹后,李白总是会有意识无意识地做出一些越轨举动,杜甫并不排斥与他的亲密接触,却时常为此感到不知所措。
李白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扶着腰侧的剑左右打量了一下环境,确定好方向后他几步助跑翻上墙头,蹲在上边冲杜甫伸去手。
此处应当是东市附近的居民住坊,墙是用夯土垒的,并不结实,杜甫搭着李白的手攀上去时脚下不小心蹬落了几块土,土块在黑夜里发出细碎的滚落声音,吓得他背后险些冒出冷汗。
长安城实行非常严格的宵禁制度,杜甫还是第一次在夜间完整地看清故都沉睡的模样。
“小心点,走这边。”
“等一下……你要往哪去?”
两位突兀造访者的声音飘在静谧的夜晚里。
杜甫被李白用力牵着手,顺着矮墙翻上一处住宅延伸出来的飞甍。
杜甫并不知道李白突然在梦中将他带入溯源的缘由,他原以为对方会先去居民住坊暂时等一夜,待天亮开城门了再出去活动,但是李白却拽着他往上走,翻过一层层屋瓦,行走在猎猎夜风中。
李白并不解答他的疑惑,一边辩着路,一边噙着笑,似乎心情很好,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无边月色和李白诗中曾描绘过的长安万户,黑色的屋脊自脚下鳞次栉比的铺延开去,在绵延如山脉的屋顶尽头,是平地拔起的一座巍峨雄殿,殿顶的琉璃瓦漾着莹莹光华。
在长安寓居十多年的杜甫当然清楚,东市以东,只有一座宫殿。
青色襕衫的青年骤然停住脚,拽得身前领路的男人脚步也跟着停了停,李白回过头,杜甫心里生出不妙预感,难得带了强硬的语气,看着他说道:“你先说清楚,你到底要带我干什么去?”
李白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竟觉得有些好笑,反问他,“杜子美,还担心我将你卖了不成?”
“卖就卖了,我也不值几个钱,”杜甫认真道,“只是你别再惹出什么祸事来,大家替你和诚斋收拾摊子也挺辛苦的。“李白与杨万里都是一般喜欢奇思妙想的性格,二人凑到一处时斋中的突发情况直线上升,其他人都顾忌面子不好意思直说,只有杜甫能管一管这两人。
今夜突然被扯进溯源,杜甫怀疑也和他们之间的密谋有点关系,前两天他就时常看见李白与杨万里凑在一起计划着什么。
李白被他说得自知理亏,笑着走过去揽住杜甫肩头,为自己辩解道:“只是带你来见个故人,不做什么,且放心吧。“
杜甫将信将疑,又被李白牵着走了两步,然后猝不及防被李白打横抱起从高高的建筑顶端跃了下去。
杜甫:“!!!”
青莲剑从李白腰侧飞出,在半空将他们接住冲着远处的殿群如星矢般唰然飞去。
长安城东市以东只有一处宫殿,名唤兴庆宫,此处原是李隆基做藩王时的府邸,后来经过扩建成为了与大明宫、太极宫并列的长安城三大内之一,李隆基起初建造宫殿的时候或许只是为了纪念自己的荣耀,不曾想过,许多有关于盛唐的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
花萼相辉楼伫立在宁静的夜色中,暗红轻纱飞过窗槛,年老的皇帝阖上眼,手放在小腹上无声地打着拍子,杨玉环轻柔地为他理了理鬓发,李隆基忽然问道:“爱妃呀,我是不是老了……”
杨玉环将他银白的发丝别在耳后,对着枕在自己膝头的爱人,微微笑着说:“陛下可是要千年万岁的。”
“哪有人能真正千年万岁,”李隆基哂道,他睁开眼与低下头的杨玉环对视,握住了对方白皙的玉手,“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于人乎?我呐,只想着能与爱妃一起到老就好了。”
杨玉环正酝酿着情绪,还未开口,一个声音已经替她接道:“真的吗?但我劝你现在上吊还来得及,起码能捞得一个为国早逝的好名声。”
尚在伉俪情深的李杨二人同时大惊,李隆基翻身而起警惕地挡在杨玉环身前,陪侍的宫人忽然都消失了,煌明楼阁中四面穿风,每一处飞扬的红幔后边似乎都藏着重重鬼影,他心中大骇,正欲喊人,就看见一个意气昂扬的身影揭开红纱,从月色中漫步而来。
那人锦衣白裘,神气高朗,一双炯然清明的眸子正带着戏谑笑意望向他。好熟悉的人,好熟悉的眼,好熟悉的过目难忘的飞扬风采,那个名字卡在喉咙里迟迟喊不出来,李隆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李白开口道:“别来无恙啊,陛下。”
“李——太白,”李隆基终于确定了面前的人就是那个被他赐金放还的诗人,定下神来,大声呵斥道,“你夜闯宫廷,好大的胆子!”
“我回来给你写诗了,不满意吗?”李白像是要气死李隆基一般笑了笑,侧过身,从身后扯出来一个人,冲李隆基介绍道,“顺便认识一下,这是我家小友,其诗文丽日月,贯穿古今,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实在是古今难得一见的诗才啊。得我二人,乃是你大唐荣光。”
杜甫:“……”
杜甫与还未搞清情况的李隆基大眼对小眼,他没想到李白会玩得这么大,居然带着他一起戏弄皇帝来了。
“你……”李隆基看着杜甫,似乎是有点眼熟,“你是那个……”
此时应当是天宝年间,杜甫也有些尴尬,看对方“那个”了半天,忍不住开口提醒道:“我曾经……给您献过三大礼赋,陛下。”
李隆基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某年有个文人献上的礼赋特别得他心意,李隆基便让人待命集贤院,再之后过了段时间,一直没有消息,他也渐渐忘了这么一回事。李林甫对他说我大唐野无遗贤,李隆基是非常认同的。
“朕待你已是仁至义尽了,李太白,”李隆基忍无可忍,带着天子的威仪沉下声说,“你莫要不知好歹,擅闯宫廷是死罪,纵是你再怎么才高学富,朕也留不得你了。”
说着,他怒气冲冲地转身便要去唤宫卫,杨玉环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跌跌撞撞跟着爬起身。
李白并不拦他们,牵住杜甫的手拉着他往高处走,在顶端的软榻上坐下,看见案上有一碟杨贵妃的荔枝,端起来塞到杜甫怀里,让他在这里等着看好戏。
杜甫简直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记仇?见好就收吧,别玩过头了。”
“可不是我记仇,”李白一本正经说,“想揍狗皇帝的人多着呢,还轮不到我。”
这话里明显还有话,杜甫听着一愣,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头升起,令他倏地转过头冲李隆基望去。
李隆基走到楼阁的边缘,大声呼喊侍者宫卫,天幕中星位偏移,夜晚的宫殿在月色下静无声息,好像成了一片与世隔绝的鬼蜮,他又气又疑惑,揭开幕帘准备亲自下楼去,这时候红纱后迎面忽然走来一人,应声道:“臣来了,圣上何事如此着急。”
有了人撑场的李隆基又恢复了底气,正想让人赶紧去将那大逆不道的李白给抓了,忽然,在迎面看清来者的长相时,哽住了喉咙无法发声。与李隆基一样,杜甫在看清那个人的时候,也差点打翻桌案。
从红纱后走出来的人一身织金白衣配着赭红外衫,头戴青玉莲花冠,腰系黄金乌龟,眉眼含笑气质疏懒,一口吴侬软语慢吞吞地说道:“唉呀,圣人还记得吾么?”
李隆基后退一步,被杨玉环慌乱地搀扶住。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意识到此夜的荒诞和离奇。
“贺老……”李隆基喃喃道,“你怎么会……你不是已经……”
贺知章冲他笑了笑,“臣想念圣人啊,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来把圣人一起带走吧。”
李隆基脸色一青,转过身朝着楼阁的另一边快步疾走。
这次不等他伸手,已经有人先撩开红纱,端庄地走了出来。
来人披散着黑发,鹅黄衣衫,怀中抱了把古琴,眉眼低垂,带着似有若无的悲悯之意,像一幅典雅写意的古画。
李隆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王卿……”
王维微微一笑,淡淡问道:“陛下要往哪去?”
李隆基左右环顾,后边是高坐着看戏的李白,左边是本该已经仙逝的贺知章,右边是明显与他们一伙的王维,他狠了狠心,准备朝正前方的凌空阑槛走去,这时候风将所有软纱柔幔吹起,满目飘摇的血色中,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其中。
衣袍宽大,踩着木屐,手摇蒲扇的孟浩然挥去眼前挡路红纱,笑着走进室内说:“这可真是热闹呀。”
一个,两个,三个……墨痕斋中除了高适的盛唐诗人,居然全部在此聚齐了。
杜甫傻眼了,看着孟浩然走到李隆基面前,歪了歪头道:“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圣人呀,会被抛弃的可不止是臣子。”
杜甫怕他们真会动手,虽然此处的李隆基并非历史上那个真正的唐明皇,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忙站起身道:“等一下,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大家有话好好说……”
孟浩然抬头冲杜甫笑道:“斋主,等会要来踹一脚吗?我们给你留着位置。”
贺知章也附和道:“斋主侬来呀,来呀。很好玩的。”
“我不踹人,”杜甫无奈道,“你们什么时候悄悄商量好干这事的?怎么连摩诘也……”
“摩诘虽是修佛,但并非真的没有脾气。”孟浩然说,“早在狗皇帝抛下他们自己逃出长安城的时候,摩诘就想揍他了。”
王维点头,像是在印证孟浩然的说法一般,言简意赅道:“善。”
“什么逃出长安,一派胡言!”李隆基忍不住道。
“现在的你还没有做出这件无可原谅的,一生中最为愚蠢的事情,”王维看着他,冷静中带着怜悯,“但是你这样的人,心里从来没有你的臣子,所以不管再来多少遍,你还是会走向那个结局。”
李隆基被他揭了遮羞布,气得语塞,于是转向贺知章,“贺老,你又为了哪般?他们都有怨气,但是对于你,朕何曾亏待过?”
被李隆基点醒了往日的回忆,贺知章也有点唏嘘,“确实如此,臣待圣人也是有情谊的,只是……弟兄们的意愿不能违背呀,侬后来做的事情真的太过混账了。侬放心,吾一定给侬个痛快。”
说着他施施然一挽袖。
李白一拍案,提着剑起来,“还跟他废话什么?动手!”
孟浩然作势去捉李隆基,笑着说:“哎,贵妃娘娘往旁边稍稍吧?小心拳脚无眼。”
李隆基虽然早年习武,但在身负魂力的墨魂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只听杨玉环一声“三郎啊”的尖叫,场面变得混乱了起来。
杜甫被几人挡在外边,即使想帮李隆基也插不上手,只能和眼泪汪汪的杨玉环无语对视。
李隆基此时终于明白了场面的无可挽回,决定做一回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对几人喊道:“你们要什么,朕许诺就是了!”
终于听见这句话,李白停下手,带着得逞的笑意,说:“哦?是吗。”
孟浩然他们将李隆基和杨玉环带走了,杜甫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去,李白抱着他飞离了兴庆宫,又落在一处宫殿里,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穿梭。
杜甫想说,你不是说好不胡闹,为什么又弄出这么离谱的事情。李白却用动作打断了他的开口,“到了。”
李白推开一扇殿门,灯火明亮的室内有人回过头来,冲他们说:“等了这么久,可算来了。”
杜甫又一次在今夜被眼前所见震惊了,上官婉儿,鱼玄机几位女魂不知为何出现在大殿里,具是一身艳红颜色的裙裳,笑盈盈上来将杜甫拉进去。
杜甫想问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转过头却发现人不见了。
“等你俩大半夜了,”上官婉儿将杜甫按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是面晕着黄光的铜镜和梳妆台,杜甫在镜子里看见对方抬手利落地扯掉他发带,又拔掉发簪,一头长发就这么披了下来,“快点吧,不然赶不上时辰了。”
“什么时辰?”杜甫彻底恍惚了,他今晚说过最多的字眼好像就是“什么”。
上官婉儿没回答,拿着一把齿梳轻轻顺着他的头发。杜甫的头发漆黑而柔顺,平日里总是梳得齐整,一丝不苟,就像他这个人的性格一样,现在尽数披落,勾垂在白净的脸庞边,抿着唇,反而有一种令人陌生的清冷感。
鱼玄机捏着笔要凑过来给他描眉时,忍不住感叹,“斋主真是个美人儿呢……”
杜甫叫她这句话戏弄得脸色涨红。
上官婉儿道:“晚上揍皇帝玩得开心吗?”
“你怎么也……”杜甫彻底没脾气了,他开始怀疑墨痕斋是不是偷偷建了一个名叫“我们出去玩但是谁也不告诉杜甫”的小群。
“因为他们原本想叫我一起去的,”上官婉儿叹了口气说,“不过我怕自己看见那张脸,一时没忍住真把他给揍扁了,所以没答应。”
说完所有人都失笑了。
上官婉儿重新给他系上一条红色发带时,鱼玄机从屏风后捧来一叠与她们身上一样大红颜色的衣衫,催促杜甫快去换上。
“一尺七,你看吧,我就说这个尺寸绝对没错。”
鱼玄机比划着杜甫的腰,对上官婉儿道。
上官婉儿揣着袖子,注视着换上衣服走出来的杜甫,无语良久,“……这腰围真是,令人艳羡。”
大红公服,白内裙,黑靴子,这身打扮衬得他清俊的浓眉墨目都被染上了几分艳丽。不等杜甫习惯身上的新衣服,两人急急拉住他往外走。
出了这间宫殿,后边是一间四面敞风的小轩,正中摆了张巨大的重屏凤鸟彩绘屏风,看不清屏风背面的景色,远远的,好像有弦乐声传来,屏风跟前铺着厚重华贵的毛毡,檐下各处挂满宫灯,其中还混杂着一些墨痕斋的魂梦灯,荧荧火光从裱纸下漏出,满目都是旖旎的红,像落入一场盛大又隆重的梦境。
高适和辛弃疾具是一身红黑色武服,手中拿着红布,分立在屏风左右。
上官婉儿将杜甫领到屏风前,让他坐在毛毡上别动,转身便和鱼玄机出去了。
杜甫满头雾水,与高适和辛弃疾对视了一番,高适突然开口,“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李太白人呢?”杜甫疑惑地说,“应当是我问你们吧。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
“你还提他!”高适像是憋了很久,开了口子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他控诉道,“我拿你们当好兄弟,结果你们谁都把我蒙在鼓里。”
杜甫眨巴眼,不明白他情绪的由来,“什么?瞒了你什么?”
高适嗫嚅了一下,辛弃疾转开头,简直不忍直视。
“你自己说,你和太白现在是什么关系。”
杜甫反应了一下,开始涨红脸。
“我……”他说不出口,“我们……就是……真的没有刻意要瞒你。”没想到高适居然知道了。
杜甫与李白相识了那么多年,一直以友人的关系相处着,人与人之间太熟了,有时候反而不利于认清自我的本心,许多萌芽的情绪还没来得及被发觉,就已经混同在别的感情里慢慢生长。若非那天与李白喝醉后稀里糊涂地睡上一张床,他们还会再当许多年的“好友”。
杜甫没来得及问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高适已经大度地道:“算了,看在今天是这么重要的日子的份上,就先原谅你们了。”
正说着,屏风后突然变得非常嘈杂,骤然响起的人声在黑夜里格外明显,杜甫想站起身探看一下情况,被高适和辛弃疾急忙按住,“还没到时候!”
他们这副模样叫杜甫越发觉得蹊跷古怪,隔着无数喧闹,他好像听见李白的声音,一边高吟着诗句,一边大步朝着自己靠近。
高适和辛弃疾同时张开手中红布,紧张地望着重屏上方,杜甫不禁也跟着抬头望去,就见一只扑棱着翅膀的大白鹅突然飞过屏风,被辛弃疾手疾眼快地一把抄住,用红布裹着塞进杜甫怀里。
“时间比较赶,只有这么一只鹅,先将就着用一用吧。”
杜甫不解其意,低头看了看那鹅,鹅也抬着颈子,顶着脑袋上的大红绸花颇有灵性地看着他。杜甫正为它这副模样觉得滑稽时,那鹅突然开口口吐人言,“怎么?”
竟然是骆宾王。
“你……”杜甫捧着红布里的骆宾王,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原本以为他们只是爱玩,没想到会做得如此过分,“……太胡闹了,怎么可以这样戏弄同僚!”
骆宾王倒是很淡定,说:“没有啊,他们在进行奠雁礼,我负责扮演雁。”
杜甫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奠什么礼?“
骆宾王说:“奠雁礼。”
杜甫茫然,“奠雁什么?”
骆宾王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啊,你不知道吗?”
这时候一个人影已经走到屏风前,杜甫与骆宾王同时转头望去,来人身形颀长,隔着朦胧的屏障也能看出他具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挺拔。
李白来到屏风前停住脚步,伸出手似乎想直接推开这层阻隔,杜甫看见他的手在屏纱上一处彩绘停了停,工笔绘就的烨烨凤凰在他掌下翅羽飞扬,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杜甫情不自禁也伸出了手,却在他碰上凤凰之前,对方已经克制地抽离了。李白朗声道:“锦障重重掩,罗衣队队香。为言侍娘道,去却有何妨?”
“这恐怕不合适吧?”元稹的声音也在屏风后响起,他看似揶揄地刁难道,“李翰林天才放逸,这时候居然要拿别人的诗来应付吗?还是说,刚才路上闯关时作得太多,现在对答不上来了?”
李白没说话,另一个人接道:“这诗难道不合景不契情么?管它是什么诗,能催开屏障就是好诗,都已经到这跟前了,各位,还是珍惜良宵,赶紧把斋主请出来吧?”
王安石的声音突然插入说:“欧阳公未免太过心切了。既然已经到了屏障跟前,更应该认真对待才是,依我看,不仅要重新作诗,而且这次要按照我们规定的诗体和韵脚来作。”
他这话一出,帮着李白壮势的那些人不同意了,他们就在屏风前争执起来,一时间场面吵闹得仿佛误入了西园雅集。
高适和辛弃疾都不知道应该听哪边的,也不知道这屏障到底撤不撤,正僵持时,李白开口了。
“杜子美。”
他一说话,众人都停了下来,杜甫在与他相隔的另一边,静静坐在毛毡毯上,闻言“嗯”了一声。
“你说吧,”李白谁也不理,只问他的意见,“想要我如何做?”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杜甫哪还有心情去想诗。他看着这层将两人分作两端的屏风,竟然生出了一种想要转身逃走的冲动。
在这个时刻,他甚至是有点生气的,气李白的狡猾,一步步编织陷阱将他引诱到这里来,气自己的心甘情愿,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说不出对于这个人的拒绝。
李白又催促了他一声,屏内诸人皆侧头看向杜甫,他垂着眼,眼下有一抹不知道是不是烛火熏染上的红,抿了抿单薄的唇,轻声说:“子惠思我乎?何不褰裳涉溱。”
外头的李白静了一静,听懂了他的意思,高声应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杜甫等了等,又说:“子不思我,岂无他人?”
李白就等着这一句,大笑着道:“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高、辛二人连忙将屏风从左右两侧移开,李白背着光的身影出现在其中,杜甫抬起头与他对上视线,彼此都一时失语。杜甫平生从未见过这样夺目的李白,不是笑醉王侯时的风流快意,也不是侠客飒沓的飞扬恣意,他像天际飘来的一朵红色云霞,叫整个人间陷入一场不太真实的旖旎大梦。
李白也看着杜甫,不错目地贪看着,走到他面前与他相对跪坐。
骆宾王被夹二人中间,识趣地从杜甫怀里站起来,摇摆着鹅尾走了。
“奠雁礼成,你可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李白说。他扬着眉,嘴角的笑意消不下去,一派春风得意的样貌。
杜甫嘴唇动了动,轻声说:“还不是被你诓来的。”
按着他们的唐人的习俗,行过奠雁礼便算是婚礼成。杜甫什么也不知道,就被处心积虑的李白拐来成了婚礼,他说:“你什么时候谋划好的计划?”
李白端正稳坐,手却偷偷去勾杜甫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杜甫没动,让他勾了去,两根小拇指借着布料的遮挡腻腻地牵扯在一起。
“大概是……在我发觉确实对你动了不一样的心思的那天,就有了这个念头吧。”
身后有人轻咳一声。
杜甫很诧异地看见李隆基和杨玉环不知道从哪儿走出来,李隆基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狼狈,视线扫过跪坐的两人,他抬手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抄纸,缓慢而威严地说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这时候,杜甫终于将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他们身为墨魂,在人世间并没有亲属血脉关系,成婚最重要的环节就是长辈证礼,这个差事让谁来都不合适,而李隆基作为二人旧日效忠过的天子,算是唯一勉强胜任的人选。
李隆基说:“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
杨玉环说:“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如此算是彻底结束了。
李白牵着杜甫起身,李隆基和杨玉环为他们让开道,他们牵着手穿过屏障,杜甫只觉得好像蓦然穿过一阵光,眼前忽然明亮起来,四处都有光流转着,将这个夜晚耀得锦绣辉煌。晚风送来酒气,小轩外的台阶下是分作两边排开的宴席案几,每张案后都坐着一副熟悉的面孔,他们察觉到动静了,纷纷擒着酒杯转过头来。
忽然听闻两声弦响,在案席的尽头是水雾氤氲的华清池,绿柳如烟,王维盘坐在一张榻上,膝头横着长琴,他垂眸信手拨弄出曲调,薛涛在他身旁笑吟吟地催起琵琶和上音律,柳永轻敲一击小鼓,张口唱出一首再熟悉不过的曲子:
“长相思,在长安——”
“美人如花隔云端——”
有人给他们取来了两只酒觞,苏轼抱着兰陵美酒为他们盛满,杜甫与李白对视了一眼,联袂向前。
随着他们的步子,一道道魂力从文人的指间逸飞,在夜空中绽出星雨般的焰火,白居易和欧阳修同时打响响指,万千飞花散落,月已升至中天,山河在他们身后安稳,二人同时举杯共祝良宵,敬此夜星辰绚烂,敬盛世好梦。
[责任编辑:lin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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