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文章

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因为圣人的气吹在其上；凡人诚然是草，惟有我们神尊的话，必永远立定！——《方丹书》

那是个晴朗的早晨，三颗恒星把数种颜色的虹光洒在大约伯山脉雄伟的脊线上，如同降下羽毛状的甘霖福泽，让我即使在驾驶飞行器的途中也难以抑制心中澎湃，不由赞美起神尊无量，竟赐下如此慷慨的奇迹。

(资料图片)

西参古教授把著书地选在群山之间，或许也有贪恋其中美景的缘故，连我自己都无法否认：哪怕在三个小时的旅程后，我依然为秀丽的森林与巍峨的峻峰醉心，而暂时忘却身体上的劳顿疲累。

目的地在谷间，是一座被翠林掩映的湖畔小屋，用红砖和原木垒成，梁顶圆润地向上拱起，如同驯服温顺的鲸鱼背部健美流畅的曲线。檐角被青铜包裹，表面雕刻着线条简洁的山川河流，边沿垂下鱼线，中间串有五彩的玉石和羽毛，是我在图书馆文献里才见过的锡族传统式样。

西参古教授从屋里走出来时，我以为他同样会穿上用动物皮革鞣制，缀以条纹布与贝壳的朴素短衣——锡族人最为大众熟知的形象——出乎意料的是，教授身着圣殿赠予的黑底金边学士长罩袍，颈下围着神尊代行亲自赐福的圣血披肩，显露出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尊贵。

“你好，年轻人。”他语气轻柔又和善，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按在腹部，那模样让我想起幼时去往周末教会学校时见过的主教：作为锡族在这颗星球上唯一的历史学博士，西参古教授担得起这份赞扬和荣誉，他一定为此骄傲着。

“很荣幸，教授。”我摘下软呢帽，匆匆理好不安分的额前乱发，朝对方躬身致敬。

“不用这么客气。”教授扬手转身，示意我随他进屋，“夏伽，是叫夏伽吧？抱歉，年纪大了总担心会记错……”

“是的，教授，您记性很好。”我笨拙地恭维。

“这是个古老显赫的名字。”西参古教授引我到书房落座，随即以意味深长的目光看过一眼，“我相信你父母对你有很大的期待。”

“确实如此。”我在那时候没察觉到教授语气中令人不安的古怪，“虽然早早过世，但我的父母一直以严谨苛刻的准则培养我成为神尊座下的合格教徒，也让我在骤然失去他们后能够依循圣主的教导勉力生活，直到走到今天。”

“你更该感谢自己，年轻人。”教授轻声说。

“什么？”我条件反射式地不可置信着，胃部甚至为之神经质地痉挛起来。

“我不是信徒。”老人轻描淡写地在书桌旁坐下，“我以为你知道这个。”

“当然，当然。”我压下胸腹间翻涌的紧张的呕吐感，为自己的冒失和后知后觉忏悔，并因这番理所应当的傲慢无礼而念诵起教义：“不要论断人，以免被论断……”

天啊，夏伽，你怎么会忘了这个？

在开拓舰最初登上这颗星球时，先人们预想过许多情况：同高等文明初次接触的忐忑不安，抑或是踏上未经开化的蛮荒星球无比的新奇惊异。

而他们最不愿面对的一种，便是遭到落后却愚昧的土著悍不畏死的攻击。

人类同锡族的战争只持续了短短几年，原住民的人口便锐减了大约九成，十不存一的锡族迫不得已接受了共同开发星球的请求，脆弱的和平一直走过百年直至今日。

或许正因为过往战争的芥蒂，每年只会有零星的，稀少的锡族族人选择冰释前嫌，皈依教会，大部分异族依然是没有归宿的，流浪的无信者。

包括德高望重的西参古教授。

“我们不用深谈这个。”教授把我从自责的恐慌里拉出来，“信仰与否的争论该留给那群社会学的老家伙操心，不是么？”

“感谢您的大度。”我有些手足无措，坐立不安的模样活像只蠢笨的鹌鹑，“我会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像个虔诚的信徒……我是说，在您面前的话……”

“历史。”西参古教授用他修长的，长满荧黄色斑点的第三指——亦即最强壮的那根——敲在他身前用原木雕琢的巨大书桌上，“夏伽，这才是你拜访我的目的。”

义人的口谈论智慧，他的舌头讲说公平。

人类总会为历史着迷，即便那属于另一个种族。

做为少数以锡族历史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西参古教授，其长篇论文《从政治审视：锡族部落制度沿革与变化》以精准沉静的笔调详实又动人地描绘了在人类登陆前这个不羁狂野的种族于社会体制上的合乎逻辑之演变发展，尽管仍有不少嫉妒得眼眶发红的学者认为教授本人的锡族身份为研究过程提供了极大便利，但那一年学界的最高荣誉以实马理奖依然在压倒性的优势下被授予西参古团队，也是在那个颁奖礼上，教授被神尊在人世间的代行者赐以象征“智慧”的圣血披肩。

“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那是所有蒙福的圣殿子民渴求一生的无上冠冕。

“夏伽？”教授看出我心不在焉，却不知我正沉湎于他过往辉煌的回忆。

“抱歉，西参古教授。”我颇为狼狈地回过神，并努力抑制住想要祷告的双手，“我走神了。”

“放松点，锡族人没那么可怕。”教授很宽容，甚至朝我开了一个玩笑，然而足足三十秒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并挤出个难看又尴尬的别扭微笑。

是的，人类在过去惊叹于锡族高达十三英尺的雄健体魄与扁平额头上那枚锋利狭长的单目，这给了原住民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庄重，以至于第一批人类移民曾以为对方才是天父真正钟爱的造物。

“我太迟钝了，教授。”我为自己的愚笨致歉。

“或许我们该谈谈正事？”西参古教授满是善意朝我调侃，并没有在意面前这个年轻学生手足无措的稚嫩表现。他俯身从书桌下方抽屉中取出一封保存完好，干净工整的信纸，那是我誊写了五遍后才勉强做到的，“你在信里写希望把锡族历史作为毕业论文方向，所以才想上门向我讨教。”

“您说得不错。”过度的焦虑使我将弯曲的膝盖并拢，坚硬的骨头硌在一起，“我明白这是一个充满挑战性的选择，基于锡族的特殊性与您在此领域的权威，学界一致认为原住民历史已经盖棺定论，所以我才想到亲自拜访您，以期能够在课题上获得一些可供研究的新方向……”

“我很惊讶你会选用写信这种古老又充满知性的方式来联系我。”西参古教授靠上椅背，用别有深意的语调开口：“坦白说，在习惯使用全息投影和别人沟通后，这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信。”

“希望您不会介意我的冒昧。”我差些要发起抖来。

“不，我很感激。”教授郑重其事地将信件收回，“这对我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经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以极快的频率晃动脑袋，并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过老人后，低声开口：“关于论文……”

“啊，关于这个……”教授坐直身子，抬低额头，用那颗翡翠绿的巨大单眼审视了我足足一分钟，才重新开口，“你还不知道，是吗？”

“知道什么？”我觉得自己细弱的声音几乎是在呻吟。

西参古教授再度沉吟数分钟，方才垂下眼睛，以某种深沉的，苦闷的劝慰语气说道：“夏伽，你现在还可以离开。”

“我不明白。”我得承认，在某些时刻我无法解释的执拗会远远胜过心中不可捉摸的忧惧。

“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教授顿了顿，“你或许会后悔听过这些。”

“……得智慧胜过得银子，其利益强如精金。”常年的信仰使得我在本能驱使下用教义回答了老人，即使我才做出过承诺。

“智慧以灵明为居所，又寻得知识和谋略。”教授发出不可置否的浅笑，“和你一样，我也曾读过些经书。”

“那您会明白我是何等坚定。”我吐字很慢，好似在殿中宣誓。

“如若如此，年轻人……”西参古教授刻意拉长的语调顿挫悠扬，仿若唱诗，“你且记住这句……”

“……义人多有苦难，如同火星飞腾。”

蒲草没有泥，岂能发长。芦荻没有水，岂能生发。

“几个月前，我在亚德别高原考察时遭遇一次地震。”教授招呼仿生管家给我倒了一杯茶，是本地特产的蒲叶炒制，气味清香，喝起来略有回甘，“那是如此巨大的一次天灾，以至于尼拜约山脉群近三分之二崩毁，以扫大沙漠也不复存在。”

“新闻从那时起便一直报道到今天。”我点点头，对这起已无法用数据衡量的惊天灾祸表示了解。

“很幸运，得益于现代科技的庇护，我和我的团队只遭受了一些轻微的损失。”西参古教授把茶盏推远，眼神恍惚，陷入追忆，“而亚德别高原在被搅得天翻地覆后，却从地底升起一座城。”

“城？”我瞪大眼睛，“谁的城？”

“你有预感的，年轻人。”教授充满压迫力的巨眼将目光落在我背上。

“锡族？”

“没错。”老人很笃定。

“可是……”在机器将星球上下穷尽之后，人类能找到最大的原住民聚落也不过千人左右。依靠游猎放牧生存的锡族人以部落形式零星散居在这颗星球上，不存在大规模定居点——这是在西参古教授那篇著名论文中也得到承认的定论。

“多大的城？”我惴惴不安地追问。

“千万级。”教授不假思索，好似那只是个稀松平常的数字。

“这……这不可能。”刹那间我还以为这是老人给我开的另一个玩笑，“依靠打猎和采集供养不起这么庞大的人口，而藤曼与树叶编织的帐篷也难以提供足够的居所给……”

“我没说过它仅仅是聚集的部落群。”西参古教授赶在更多怀疑浮现前打断了我。

“合居集市？像早期城镇那样？”这已是我想象力的极限。

“是都市。”老人举起双手，健壮的肌肉没有被岁月磨蚀，而是膨胀鼓起，随着骨骼牵动起伏。锡族手臂比人类多出一个肘部关节，也因此更显俊美颀长，仿若接引圣殿之舟的无边长绳。

“从高原升起的是一座现代化，不，超现代化的金属都市！”

“就像……”我在莫大又丰沛的情感激流里见到永恒的圣城甸安，那是位于基底玛山谷内受神尊所命建立的天上之境，汹涌澎湃的流珥河从谷峰坠下，穿城而过，为这座人类科技的最高结晶编织起一道流淌的温柔环带。

“不，它不像任何已有之城。”教授很快纠正了我不着边际的空想，“甚至于，它比你见过的任何城市都要更加壮丽，更加无可比拟。”

“它从地下升起，却比所有天上的星辰更要璀璨。”

“它蕴藏的科技超越认知，甚至胜过前沿实验室里最大胆激进的纸上谈兵。”

“如果你问我什么是奇迹，我会这样回答：哪怕只是其中一砖一瓦，都胜过当世尽有之真实，而无愧奇迹之名。”

在这番盛大激昂的演说过后，教授放平姿态，调匀气息，略带歉意地看向我：“我很惭愧，年轻人，这样太失态了。”

“正相反，我对此十分理解。”我必须承认被老人极富魅力与张力的模样打动，而没有半分怀疑他口中事实的真假。

也是直到这时候，我才理清在浪漫又动情的慷慨陈词背后，西参古教授向我暗示了如何惊人的伟大发现。

“如果我没误会的话……”我俯低胸膛，差些就要碰到书桌粗糙的边缘，随即以自己都不知何由的幽微语气开口，“这座城市的出现预示着过往对于锡族研究的一切都将被推翻，原住民并非学者构想的世代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而是曾经发展出连现今人类都难以通晓的先进科技的高等文明。”

“我们不过是失去历史的颠沛遗民罢了。”教授投来悲哀的一撇，我能看到浑浊的泪水从旁滴落。 

于我而言，太过离奇震撼之结论带来的爆炸式信息熵增使得大脑先出现空白式的实感缺乏，将沸腾的肾上腺素抑制，令我没有惊异于自己过快地进入短暂又异样的虚假平静，并默默在心中为此念经诵典：

“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样；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气息都是一样。人不能强于兽，都是虚空，都归于一处：都是出于尘土，也都归于尘土。”

我灵愁苦，要发出言语。我心苦恼，要吐露哀情。

我依然记得受洗日去往拿非施大峡谷的初次朝圣。

那天结束时，我浑身湿透，连衣服都没换，便辞别父母，独自一人登上矮小的山坡。三颗太阳已落下两颗，最后的西奈——锡族对那颗恒星的称呼——也在缓缓下坠，日光黯淡，模糊，散发出朦胧的柔和的橘黄，好似神尊决定于天宫点起烛火。整个星球在我脚下舒展地铺开，没有形质的生命脉动于耳畔呼唤浅吟，渴望将我拥入怀中，一同甜蜜地沉睡。

我沐浴在全知的辉光下，以为整个世界再无秘密可言。

不会再有更加包容的美丽了。

而今天，在大约伯山脉脚下西参古教授依循古制的原住民木屋内，管家第三次用合成肌肉屈臂添过茶水，蒲叶的味道已经很淡了，我依然半梦半醒，在历史被推翻，被开拓，被重建的阶梯间踌躇不前。

“凯尔特人。”教授看出我的动摇，因此没有步步紧逼，而是另辟蹊径，暂时放下对金属都市的诉说，铿锵有力地吐出一个别的词汇。这个来自古地球的人类支系从锡族老人嘴里说出，总让我有一种微妙的罪恶感，“夏伽，如果只让你用一个词形容他们，你会怎么选择？”

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红发，长笛，小妖精以及阿尔斯特血与火的传说，但最终我依然秉承中庸谨慎的态度选择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大众印象。

“野蛮。”

“是的，野蛮，这是凯尔特人被现代赋予的概念，他们在大多数记载中是出名的蛮族与强盗，但或许你没留意过……”教授抬起眼睑，锡族没有眉毛，但细长眼睑上色素沉积的鲜艳纹路很好地传达了老人对我给出的答案毫不意外的情绪，“曾经凯尔特民族以文明著称。”

“文明？”我依然不解教授用意。

“没错，考古学家在群山底下发现了他们修建过的高大城堡遗迹，并在断壁残垣与零落手记里再次认识到凯尔特人昌盛兴旺的证据。”西参古教授放慢语速，“他们有过稳定繁荣的城镇与社会，也和地处西方自诩正统的领主们进行过不少商业往来。”

“我不明白，这发生在……”

“在凯尔特人开始劫掠之前。”老人预读出我理所应当的疑问。

就像神尊先知在雪地断枝前开悟，蓝白色的霹雳弧光在我颅内炸开，闷雷隆隆作响，于那个时刻我觉察到教授循循善诱的深意。

是了，为何凯尔特人会至文明走向野蛮，而把过往的荣誉尽数抛却；又是为何，为何锡族会失落遗忘所有非凡高尚的知识与理性，而堕落到生啖血肉的境地？

“看啊，我们迷途的小鸟儿飞回来了。”在看到我先是恍然，随后再次落入充斥着困惑与茫然的迷思后，老人不禁善意地调侃起来。

“我猜您知道原因了。“我吞了口唾沫，感到它划过我干燥的喉咙，直直掉进沉甸甸的腹袋，“我是说，在那座城里，在锡族的金属都市里，一定有答案。”

“年轻人，你很聪明。”西参古教授眨了眨眼睛，宝石色的菱状瞳孔映照出我苍白的脸色，“我说过城里科技很发达，发达到即便深埋千年，城中央那座一千层高的通天图书馆也毫发无伤，堆满尘封的真理。”

“您拷贝下来了？在这里？”因为纯粹的兴奋，我开始战栗。这不止是由于我轻而易举达成了此行目的：为论文找到灵感，而这个灵感太过庞大，太过惊世骇俗，即便是其中小小一隅也足够让我顺利完成学业；更多的，我是在为蒙尘的宝石被洗濯干净，再度现世，知识与智慧得以不幸又万幸的传承下来而欣喜感动。

“很遗憾，我没能做到这一点。”老人摇摇头，“在教会强制遣散团队之前，我尚不知晓如何激活数据库，只得以肉眼匆匆读过馆内前三层的部分书籍。”

“但已经足够了？”我简直比正式入教那天还紧张，以至于忽略了教授言语中更多的细节。

“我想是的。”西参古教授轻轻点了头，鲜艳的红色披肩上金色垂穗像在发出微光。

“请一定要告诉我。”我攥紧手腕，额头止不住流汗。

“在那之前，夏伽，我想向你请教一件事。”教授倾过身子，倚靠在桌面，三根手指用力往下压：这是戒备的姿态。

“知无不言。”我没能意识到气氛的微小改变。

“请讲讲神尊悟道，先知受书的典故。”老人满是怜悯的慈悲目光朝我扫来，“你一定比我清楚得多。”

“如果这是您需要的。”我想我逐渐习惯了教授曲折的谈话方式，于是顺服地埋下头颅，开始讲诉早已烂熟于胸的经典：这是每个信众在教会学校习得的第一课。

“先知行在雪中，有火光从天上划过，滚落在先知脚边。于是先知便抬头看，见到天使挂于树梢之间。”

“汝名为伊撒。天使说，吹起强劲的气流。先知跪下，他本不叫伊撒，但往后便是伊撒。”

“汝将替祂代言。天使继续说：众生疾苦，孽罪难消，唯吾道至真，吾神唯一，汝须谨记。”

“先知再拜应是，天使便张开铁灰色的翅膀，从目中射出赤红的光。”

“神尊慈怜，赐书授习，除此物外，其余皆是伪经，汝要记得。”

“先知接过金页，天使便消失不见，留下断枝横梗。”

我停下来，略有不安地望向教授。无信者往往会认为这类故事太过玄奇晦涩，对此嗤之以鼻，而很难理解它们给我带来切实的向上的能量与指引。

“请恕我冒昧。”西参古教授靠向椅背，下半截脸隐没在窗外树叶带来的阴影当中，“但我想问问，年轻人，你是如何理解这个故事的？”

“或许您会觉得我荒诞不经，冥顽难化。”我清了清嗓子，在这个话题上，我总是比平时自信许多，“但我由衷相信那是事实，是真切发生过的历史。”

“你会为此惊讶。”老人摩拭起桌面一本泛黄的旧书，封面是人类与锡族手挽手走向远方，我由此认出来，那是公立高校必修的两族共史《智慧生命：冲突与交流》，“但夏伽，我相信你，我相信先知与神尊的第一次相遇是某种幸运又离奇的真实。”

刚开始，我甚至以为西参古教授把我当作主祭，而向我皈依。

“您的意思是？”我半是期待，半是疑惑。

“我在图书馆读到的第一本书是飞行日志。”西参古教授慢慢站起来，背对我看向窗外远山，“远在人类第一次仰望星空的许多年之前——我还没解译出古锡族的准确历法——我的祖先们已经发展出太空旅行的技术，并开始朝广袤的宇宙发射他们的热情。”

“有一艘传道船——是的，夏伽，你没听错，我是在之后的阅读学习中才了解到古锡族存在的统一一神制社会体系——曾经降落在某个成功孕育出生命的行星上，考察完当地文明程度后，传教士选择了一位壮年原住民进行接触。通过编译器的简短交流，教士决定留下部分经书与注解，以期能够尽可能传播出古锡族信仰。”

我从未如此痛恨过我有限的聪慧以如此不恰当的形式出现。

“我对日志里那颗星球做了模型分析与星图推衍……”老人把语调放缓，试图让我能够以更加平和安稳的心态接受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尽管不合时宜的先见已让我得以窥到部分可怕的真相，“我能确定，传道船是降落在你遥远的故乡——古地球上。”

“莫非，教授，我是说，莫非您是在告诉我……”我不明白那时候为何如此坚强，竟能够忍下落泪的冲动，“神尊座下的天使……只是先知伊撒在巧合之中撞见的古锡族传道船？”

“神尊神即锡人神。”西参古教授转过身子，目光中流露出令我胆颤的同情，“孩子，因为机缘巧合，你信奉的是属于我祖先的神祗。”

我只希望这是个莫大的残忍玩笑，自幼时起便膜拜至今的圣殿竟是他人施舍的庙宇，作为人类的骄傲让我难以容忍这般荒诞滑稽的结局，但心智残余的最后一点理性又在反复向我诉说推论背后愈加显然的可能性。我感到滚烫的泪水从眼眶溢出，身体却呆滞木然，好似一具腐朽的行尸。

在成年后，我不止一次拜访过圣城甸安。从大广场拾级而上，便能见到百米高的神尊塑像巍峨挺立。祂气度恢宏，面容坚毅，蓄着披肩卷发，庄重的嘴唇抿起，正蓄势待发，要向人间降下祂的崇高。

可我从没向别人提起，我在心中的神庙里也建造了一模一样的塑像。

现在，我问自己，该不该将塑像面目抹去，换作单眼狭目，手足修长的锡族，而那头迎风飞扬的长发是否也该雕成锋利如刀，遍布彩斑的鞭状肉刺？

我还不知道答案，但我唯一能肯定的是：那座无暇纯粹的精神圣像正在心内逐渐坍毁，垮塌，坠入无底的黑海渊狱。

盖因锡人神即神尊神。

恶人夸胜是暂时的，不敬虔人的喜乐，不过转眼之间。  

全息投影断续的嗡鸣声在死寂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

“接起它吧。”教授向我颌首致意，“顺便……也休息一下。”

我等不及老人话音落下便冲出小屋，来到不远处的湖畔，大口大口呼吸着山间富氧的清新空气，脑中一片空白，意识里升起关乎终结，毁灭与死亡的黑暗欲望。

我知晓这是如何不敬，但我无法控制自己脆弱的人性，只得向水汽蒸腾的大湖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宣泄，希冀这幼稚可笑的行径能给我带来些微聊胜于无的慰藉。

直到我能够再次清晰地在视线里看到发红的手掌与颤抖的大腿，我才确信这不是我读过太多空想读物后诞生的狂乱梦境，我的的确确踏在坚实的大地上，等待着去学习接受世界的新变化。

嗡鸣的呼叫声还在继续。

在一千万种思绪过后，我毫无准备地按下接听键，听到投影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淡漠男音。

“日安，夏伽兄弟。”

在反复确认全息影像里那件熨烫妥帖，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不是另一个幻觉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挺直身子，毕恭毕敬道：“日安，该叙主祭。”

“我听说你去找西参古了？”该叙主祭是我的教区负责人，亦是引我父母入教的前辈，他年事已高，但以精神矍铄闻名。

没等我回答，主祭便挑起他修剪整齐的白色眉毛，以一种饱含失望的语气说：“看到你身后若隐若现的马里亚碗口山——即大约伯山脉最出名的主峰后，我想我只能假设你们已经谈过了，不是吗？”

“您猜得不错。”

“劳烦告诉我，你们聊到何种程度了？”主祭直入主题，问得干净利落，我能看到他皱起眉头，青铜色的鬓角线条冷硬。

“关于亚德别高原下失落的古锡族都市，以及……”我正打算如实相告，该叙主祭便扬手打断了我。

“哈！还是那套老话！”备受敬仰的主教大人近乎粗野地嘲弄起来，“告诉我，夏伽兄弟，神尊是如何教的？”

“您指的是？”

“尊贵的不都有智慧。寿高的不都能明白公平。”主祭抚平袖口因先前激动而留下的褶皱，“虚情假意是最恶毒的草，经书箴言于此处再次印证。”

“神尊同样说：不以舌头谗谤人。”我并非完全理解当时的抵触与逆反从何而来，或许在和教授促膝长谈，又经历过剧烈的自我挣扎后，那个时刻我的内在精神激情又开明，有幸让理性智慧的学者魂灵占据上风，“该叙大人，西参古教授的溯源理论有完备的证据支撑，逻辑链同样经得住推敲，或许……”

“仅仅依靠一座凭空冒出来的图书馆？”主祭语气冰冷，眼神中蓄满拒人千里的疏离，“夏伽兄弟，作为虔诚的信徒，你该多多聆听神尊感召。切记：下流人在世人中升高，就有恶人到处游行。”

“我会的。”我能感觉到对面毫不掩饰，令我心灰意冷的恶意，这反而更映衬了真理之可贵，让我身体里宗教的那一面也站出来发言，“纯净的言语，如同银子在泥炉中炼过七次，主祭大人，神尊教导过我们：事实不会因为话语改变，为何得见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亦有梁木呢？”

“啊……我明白了。”该叙主祭眯起眼睛，抬起因皮肤松弛而垂拉的下巴，“你被他蛊惑了，不是吗？”

“难道您不会好奇？”我依然在尝试说服我的主祭，“关于我教的历史？先知伊撒漫步雪中而得的天降金页究竟从何而来……”

“你在探寻危险的事物。”我看到主祭大人上下抖动，他的身体里有难以抑制的暗流汹涌，“归尘土的当归尘土去，归历史便也归历史去。有些事情就该束之高阁，切莫以身犯险，夏伽兄弟。”

“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我埋下头，选择把渺小的抗争坚持到底，“我相信您会理解。”

“你的父母，夏伽兄弟。下个月，我没记错的话，下个月就是他们遭难的日子，多想想这些，他们曾对你寄予厚望。”该叙主祭不再表现他的反对，泛红的脸颊重新被苍白占据，似乎方才偶然袒露的嫌恶愤懑被更高的力量抽离干净，留下一个不苟言笑的躯壳，于此宣告最终的裁决，“义人当明目省身，谨言慎行。”

没等我回答，主祭大人便取下身上披肩，面色冷漠地丢弃在地，旋即挂断投影。

“神尊掷下披肩，黑布同泥土滚落在下，阻隔世间万般攻讦。在最后的审判席上，此披肩亦将永远燃烧。”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让我猜猜……教会派人找你了？”看到我面色沉郁地回到书房落座，西参古教授很快做出判断，“他们怎么说的？”

“我的主祭在最后用经书典故羞辱了我。”隔阂真切产生后，我反而感到一丝耐人寻味的释然，“他扔下披肩，代表我们之间的分歧将永恒存在。”

“哈！原来是这个意思。”教授作恍然状，“我被他们丢过不少次，还以为这是他们在指责我配不上……”老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肩上，“……这块圣血披肩。”

“您还没告诉我答案。”在束缚和桎梏不复存在后，我得以用更专注的心灵去倾心未知，“古锡族大退化的答案。”

“年轻人，你外表柔弱，内里却比我预计得更加强壮健全。”教授欣赏地望过来，“可惜的是，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不会如先前那般肯定，而只是我的一个推论。”

“但现在不一样了，在知晓你的坚定与支持后，我相信作为半个神学家，你能帮我查漏补缺。”

“我会尽我所能。”我深吸一口气，体会到浩大的使命感。

“古锡族大崩溃始于何时何地，我所阅读的书目并未给出确切答案。”西参古教授闭上眼睛，语气轻柔又感伤，“但可以确认的是，在社会末期，星球上出现了层出不穷的动乱，战争，以至于能够将整个文明埋葬。”

“我先前提过，古锡族是统一一神制社会，而引发如此量级的社会大倒退的源头，也自然会是……”

“宗教。”老人目光复杂，语调沉痛，“正是夏伽你现在信奉的那个宗教。”

“怎么会？”我努力压下心中想要反驳的欲望，虽然和主祭的交流并不愉快，但这不能抹杀我在教会中度过的愉快时光。教友们都恭谦有礼，乐于奉献……

“我想问题出在对教义的解读上。”老人盯住我的眼睛，“这也是我需要向你求证的东西，年轻人。”

“这不可能，对经书的解读是神尊代行，当代先知神圣且唯一的任务，如果古锡族才是我教源头，那么他们肯定同样掌握了教义的解释权……”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停下来。

“你想到了，不是么？”

“原教旨主义者。”如同是在谋逆，我轻声吐露出这个被教会内部视为禁忌的不详词汇，“从前先知以神尊所言：‘正如河水在流动，真理也并非顽石’为基础，定下教义当因时而动，不断发展的准则。从那时起，部分崇古的信众便和教会产生矛盾，他们忽视进步，执意认为应当原封不动地遵从初版经书之要义，并以此作为信仰与生活的指导。”

虽然羞于承认，但我不得不正视这部分丑陋的现实，艰难地开口道：“您是觉得，古锡族也萌发了倒退的原教旨思潮？”

“我还会更激进些。”教授语调上扬，如同宣判，“不是一种，也不是两种，最严重的时候，我认为古锡族内部对教义理解的分歧已多到成百上千种，原本统一的族群也由此分化成各不相同的宗教派系，并为了争夺那至高的，唯一的解释权而互相攻伐。”

“邪恶为愚昧，愚昧为狂妄。”我为这近乎亵渎的大胆推论而窒息。

“而在所有记录之中，有一条反复出现的口号令我印象深刻。”西参古教授朝我投来探询的眼色。

“请说。”

“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死的毒钩就是罪，罪的权势就是律法。”教授一字一顿引述，我能感觉到这句妄言给老人带来的精疲力尽的压力。

“出自臭名昭著的伪经《扫罗书》，被证实为后人仿作。”言及此处，我突然醒悟，随即感到刺骨的冰冷透体穿肤。

如若说此句早已有之，出现在古锡族记录之中，那么按照此前人类教会乃沿袭而来的结论，则《扫罗书》必不是伪经，而是古锡族传下的货真价值的神尊箴言！

教会竟然篡改了历史！

“怎么会……”我捂住脑袋，陷入更大的恐慌。

“此句最初出现的源头已不可考……”西参古教授没有意识到我正在经历一次严重的自我拷问和信仰危机，“但在末日当中，它将自由唯心的天上道德至于人间律法之上，给了自私，贪婪与暴虐合理化的借口，因而被广泛引用，视为正当杀戮的宗教前提，并引发了不可计数的惨剧。”

“更糟糕的是，在教会丧失解释权的神圣性后，其权威性自然受到挑战。不少先代圣徒以目睹天使降临之名，声称圣殿正在供奉虚假的先知，自己才是被神尊亲自挑选的地上代言，是无可匹敌的拯救者，在围绕圣殿与代行人身份的争夺中，权力的反复更迭再次加剧了社会面的大分裂……”

“加之政府停摆，经济紧缩，物质资源的不足使得最基本的生存出现危机，别有用心者，狂热的宗教战士，互相仇视的腐化教徒，以及被挟裹的普通民众共同拉响天启末日的最后警报，轰轰隆隆奔入一去不回的无序深渊。”

“这是个漫长痛苦的过程，但物质的不足尚有良方，思维的毒害却无解药。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长年累月的酝酿后，一旦爆发便会掀起冲天烟尘，曾经辉煌灿烂的文明以宗教之名被开膛破肚，残酷血祭。”

“我想，这就是古锡族灭亡的真相。”

教授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入肉的钝刀，扼颈的绞索，将我鲜血淋漓地倒吊在悬崖之上，把内脏曝露给世间灾厄。可这并非只是对信仰的指摘与非议，盖因整个宗教世界都被推倒颠覆过后，我仍需要去重新理解什么才是曾经深信不疑的真实，在一切皆混沌未开，模糊不明的迷障中找到信仰的另一种全新定义。在那之前，我只能蜷缩在座位上，胸膛为破灭与溃败虚弱地喘息着。

“夏伽？”西参古教授没有预料我作为信徒竟会反应如此之大，语气焦急：“如果我不负责任的自大猜想伤害了你，我为此道歉。”

“教授，您知道这世上何等事才最残忍？”认知的一切皆被否认，我几乎以为心脏也失去搏动的能力。

“我想听听你的答案。”老人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承诺一个无望可怖的未来，或是剥夺一个人的信仰。”我面皮滚烫，散发出异样的潮红，是血液汇聚过来的缘故，“现在我同时遇到两个。”

“你觉得继承锡族信仰的人类会重蹈覆辙，在未来陷入同出一源的敌视仇杀当中？”教授摇摇头，态度果决，“即便我的推理正确，那也只是发生在锡族身上的历史。孩子，历史是充满巧合和流动的突变，一次偶然的结果不能被奉为圭臬，如同数理公式一样套用在别处，你该多点自信，无论是对人类，还是对世界。”

“至于信仰……”老人踌躇片刻，才组织好语言开口：“你知道我是无信者，在我看来，宗教只是在兜售一类自成体系的生活方式，一个成熟确定的理由；它固然能够为你的人生提供好既有的规则和界限，将你绑定在持有相同信仰的群体当中，让你遭遇改变时无需独自思考，依循教义寻求帮助便是最好的解。可相信我，年轻人，得失无常，获得什么，必要伴随着失去什么。”

“可是……”就好似让羔羊不食草，日月不轮转，我对此费解万分，“一个人如何在没有指引的情境下过活？”

“想想你的祖先，想想远古的人类。”西参古教授推心置腹，说得诚恳，“想想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我不明白。”我依旧埋首在彷徨的挣扎中，思辨的能力连同信念一同被侵蚀磨灭。

这时候老人唱起一首古老的锡族歌谣，我听不懂原住民的拗口多变的复杂音节，只记得曲调苍凉庄正，脑中见到黑色的群山从森林中间升起，白色的巨河自天穹边缘澎湃而下，它们合汇一处，越过水草丰美的沼岸，最终消失在渡船前方的雾气里。

“人类通常不想听锡族唱歌，这会让他们想起两族并不美好的开端。”教授停下来，语调感怀，“坦白说，我亦从未对锡族的部落文化有过任何归属感，但我依然跟着祖父学会了这首歌。我喜欢唱它，经常唱，这会让我回到童年祖父带我捕鱼的快活日子。对我来说，这首歌就是我的指引，它给了我一个理由，并带我找到家人。”

“你呢？年轻人，除了父母，你还有家人吗？”老人话锋一转，“或者我该问，爱人？”

“我……我最近有在试着约她出来……”突如其来的羞赧极大冲散了我以为坚不可摧的所有矛盾深刻的怀疑，“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教授，为什么这样问？”

“神尊不会告诉你怎么约女孩子出来。”西参古教授嘴角向上，掩不住笑意，“理由存在许多，但绝非只有一个，而你的理由便是你的圣殿。”

“问问直觉吧，年轻人，这是祖先赐予你的最大财富。”

“——即属于你的自由。”

一个月后，我和由纪约好在观星台见面。那天会是塞特彗星重返这片天空的日子。

“和西参古教授的会面怎么样？”我在中端的餐厅见到她，由纪自然地挽上我的手臂，问起近况来。

“震撼。”我有所保留，选择性地透露了部分谈话内容给她，“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仅凭三言两语的简单交谈，在陋室中从无到有，从零到一，重新描绘出遗失的壮阔历史，如同再一次认识与缔造一整个全新的世界。”

“好啦。”由纪挠了挠我的腰——她是个开朗活泼的教徒，也是我钟情于她的理由——捂嘴咯咯笑起来，“你知道我听不懂这些。”

我摸了摸鼻子，被她拉着走向高台。

十多分钟后，塞特彗星如约而至，长达三百公里的曳尾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璀璨的银色弧光，惹起周围不大不小几声惊呼。

“真美呀。”由纪情不自禁伏在我胸膛上，脸颊泛红，“感谢神尊赐给我们如此壮阔的奇迹。”

“不。”我靠近她，触碰到温热的鼻息，“真正的奇迹是你在我身边。”

“什么？”女孩朝我怀里缩了缩。

“对不起，我可以这样说吗？”我担心这会冒犯由纪的信仰。

“当然，当然可以。”女孩攥紧我的手，“谢谢你，夏伽。”

也是在那个时刻，我才能理解西参古教授最后的良苦用心。

自由，我以为那只是个想法，一个与控制有关的抽象概念，可那并非自由，那是独立。

只有当你无拘无束的驰骋在无人驯服的心灵原野上，去追逐一个切实可见的理由，才能得见确定性之所在。

到那时候，没有任何存在可以超越你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