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文章

细田守导演的【雀斑公主】在大陆上映。不可否认的是，作品的叙事整体上的缺陷将评论者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对于这部作品，评论的前提是承认这部作品在故事性上的崩溃。但这并不妨碍作品中的诸多要旨有被讨论的价值。两者，在特定的视角下，是一种包含关系，在作品最根本的要素的沦陷的前提下边缘化的细枝末节之处因而凸显出来。

作为一篇带有一般推介性质的文章，从提供观影建议的角度而言，一个较为统一的、形成共识的观点是，这是一部适合去电影院观看的作品。这样的表述的核心是，这是一部能够提供出色视听体验的作品：拟真世界的光影效果在大荧幕上有着极好的呈现；同时，本作可以称得上是先声夺人的配乐在影院环境下亦有着出色的表现。

在声音和画面上下功夫，这是细田守导演的刻意为之。他在访谈中承认，作为本作的灵感来源，迪士尼新版动画【美女与野兽】对于90年代的细田导演产生了极大的冲击，这种“堆人力”产生的极壮大画面的冲击性在本作中有着很好的体现。为此，制作过程中好莱坞动画工业相关人士被邀请参与。不仅于此，影片开头的音乐表现以及作品中穿插着的轻歌剧式配乐有着明显的对于迪士尼片的戏仿。这保证了作为电影形式的本作在画面表现上的成功。

(资料图片)

（以下部分涉及剧透请酌情阅读）

回到作品的文本。片面地说，单拎出开篇结局便足以阐发本作的剧情。因为母亲的离去而陷入极大困难的、不完满的女主人翁小铃，凭借着救赎两兄弟完成自我的完满，而后向未来迈进。安定的故事线确保了作品整体基调上的稳固，这同样也凸出作品中间部分，尤其是名为“U世界”的拟真世界部分在叙事上的无用以及在整体性方面的崩坏。在阐发这点之前，着眼于作品整体，诸多要旨有助于我们理解在特定视角下作品的文本建构。

本作的行文可被视作为在三个部分间穿梭进行，它们分别是拟真世界、当下的现实世界和回忆世界。对于不同部分，画面上采用了不同的处理手段。拟真世界部分，画面整体基调采用了人造光源营造出的具有虚幻感的氛围，同时，画面中的“空中车流”和舞台等设施的设置给人一种赛博空间争霸赛式的70年代si-fi作品中的场景一般的感触。

与之相对应的，现实世界中的场景则有意地往写实风格靠拢。在特定场景中，通过减少光线的使用，使之与赛博世界产生了鲜明的对立关系。回忆世界则在特定画面中通过泛黄的处理起到营造怀旧氛围的作用。拟真世界—现实—回忆，作品的世界被妥善地安置。

在作品中，开篇、日常的行文，以及最后的高潮部分，赛博世界与现实世界间呈现出一种微妙而具体的关系。女主人翁在赛博世界中成为明星，但作品对于女主人翁的刻画几乎全部发生在具体的现实场景中。不论是赛博空间中面临事端时的决策、人物情感的发展、以至于最终高潮部分问题的解决，作品无一例外将之安放在了现实的部分。

如同青梅竹马在高潮部分时的坚持一般，作品的沟通最终被安置在了现实、面对面、真实身份，就连赛博空间中的直播平台也被便利地设置为随时可以语音连线。而相对应的，本应当承担起崭新身份的完全不一样的赛博世界，此中的虚拟形象的立场则显得十分暧昧、宛如现实世界的依附一般。这样对于作品本身的背叛使得作品最终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洽的歇斯底里。

最典型的莫过于在影片的高潮部分，女主人翁的显示身份被具象化地展现在赛博世界全体的面前。且不论这是一种对于赛博世界基本律法的摧毁，女主人翁小铃独自面对众人的一幕本身便显得足够有趣。身着水手服的少女独自面对着全世界。对着全世界便意味着无指征，实际上便是对着不具名的“龙”，这个设计很巧妙。但回到这一幕的画面中去，显然，身着水手服的少女身上具有了某种坚毅的属性，足够支撑其独自面对这一切。

这是水手服的作用。水手服是少女的盔甲，这句话的涵义是，水手服具有的某种属性将少女妥善地安置、稳固在特定的社会属性中，特定的社会立场使之免于受到外界目光注视产生的动摇。作为一个文化符号，水手服是体制性的象征，其代表了特定的位置，在一个稳固的体制中的稳固的位置而被接纳。这在对立产生的第一刻形成了一种荒诞感。

这便是这一幕的更进一步的内涵，体制中的水手服亦是反体制的。历史性的，以起到约束作用为目的的水手服在战后文化史中的特定意味确立了其作为文化符号的最初内涵，而随着这样一个意象的复制、再生的过程中，其具有的反体制的要素亦被接纳入其意指的集合中。比方说，【水手服与机关枪】。本季还在播出的新番【夏日重现】中，影澪和澪分别着水手服和常服，这样的安排显然是有意为之的。这固然是一种错置，但是这样的错置又被合理化了，无非如此。

以此，同时象征安定、与其延申的反叛性要素的集合的水手服少女拥有了对抗全世界的力量。这一幕本身便具有了足够的趣味，以至于视之为作品整体铺垫服务的目的也丝毫不为过。

本作的行文按照赛博世界和现实世界交替进行的模式进展。尤其是在现实部分中，作品凭借着诸多小品的串联完成了日常部分的叙事。固然过多的“点子”使得作品的中心过于分散，且这些小品间彼此的联系十分薄弱。这样的批评固然是合理的。但是，在考虑到中心故事本身的崩坏这一大前提下，这些小品使人眼前一亮的特征也就凸显出来。

比方说开篇的社团展示。这一段的叙事目的很明确，最重要的是把女主人翁现实中的默默无闻凸显出来，其次是两位配角的露相。这是一处从整体上来看平平无奇甚至是不值一提、无关紧要的桥段，但恰是这样的桥段勾勒堆砌起了生活世界的真实感、使之充实立体。作为现实部分的开篇，通过社团展示这样一个人声鼎沸的桥段，一瞬间将校园生活的生活气息凸显出来。

构成校园生活的主体是学生，既是单数个的个体也是作为集合的整体。这一幕很好地展现出了“群”与个体间的关系，并且维持了整体上的平衡。可以说，这一幕充实了高中校园这个场景。

再比如河岸边的几处场景。这一幕很容易让人想起细田守导演的【穿越时空的少女】。空旷的河岸将少女的孤独的情形完成了具象的揭示；夕阳下的河岸边少年少女的有些“尴尬”的情形烘托出了一种迷蒙的氛围，凸显出了青春视角下的生活气息。最后一幕河岸边的高歌，通过将少女的行走这一一般的、重复性的形而下的活动赋予象征性的意义，给予影片的结局一个很美好的希冀。

再比如，电车站里的告白这一出戏剧化的固定视角下的小品。无用但具有趣味。紧随其后的少年少女隔着马路的对话，车流作为一个生活化的要素，戏剧性地被赋予阻隔的作用。这样的小品，透过表征更进一步地去说，便反映了细田守导演具有的某种独特的视觉语言。细田守拥有自己独特的镜头语言，他能够从这样的小品中展现自己的趣味，并且懂得利用合适的光影关系将叙事目的轻易地完成。

换而言之，这是一种带有对于现实世界的敏锐捕捉和深刻认识的产物，恰是这样一种特质赋予了作品的现实世界以生活世界的熟悉感。通过一个个小品将剧中大大小小的人物形象立起来、完成她们的塑造，并且将生活气息充斥于文本至中。比方说高潮部分前小铃和校花在房檐下的一段，生活化的处理手段将所谓的“少女感”揭示得充分。这是一部成功作品的前提。

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在拟真世界部分，一个明显的特征是，这样的小品少了，变成照着一个谁都知晓的剧情演下去的正剧。细田守在这一段展现出的一板一眼实则凸显出了作品对于赛博世界刻画的空洞。

以更大的视角审视这部作品，我们发现，作品自始至终都对于赛博世界本身保持了意味深长的克制。固然，在这个世代中人们视互联网如同基础设施一般习以为常。然而，作品展现出的拟真世界本身则过于浅薄，宛若悬浮在表面一般。赛博世界本身被作为一个高度抽象的存在被利用，这实则揭示了作品整体的失败最根本的原因。

根本上来说，细田守导演对于赛博世界本质上按照一个敌托邦进行塑造。不论是色彩、画面还是其他种种，赛博世界的方方面面都与现实世界产生了鲜明的对立。且不论这样一种对立关系是否果真能反映互联网与现实世界间的关系的实情，更严重的问题则是一种根本的对于数字世界的不信任。

导演本人不信任赛博世界而将作品中的几乎一切沟通都放在现实世界中。小铃下意识冲到闺蜜家中进行对话而不是用SNS，就如青梅竹马不信任虚拟空间中的“贝儿”能够传递实情，甚至虚拟世界中的头号玩家“龙”不信任“贝儿”一般。

而在镜头语言上，这样的情形则体现在闺蜜对于虚拟世界中的情形的反映并不显露在虚拟形象上而是透过屏幕的真人，而同时，网络上的虚拟形象则最终与现实中的真人进行一一对应，这样的设计本身便显得耐人寻味。

根本上来说，作品中的赛博世界被视作是不可靠的、无法承托起交流的功能，并且，赛博形象无法独立自洽地存在，它们只是现实中的具体个体的人格化身罢了。这样的表述与开篇“U世界”的介绍词形成了深刻的冲突。

而这，最终指向了这样一出“美女与野兽”故事的结局，也就是少女最终前往少年所在的城市，在现实中拯救少年的举动。影片的末尾，细田守还是透过机械的人声透露出了自己的旨趣，“去改变现实世界罢”。自始至终，赛博世界都只是一个中介、一个给受伤的魂灵的暂时的避风港。而当她们解开心结后，回归现实改造现实便成为一种必要且必须。

这样教条的教导，以及作品近似于歇斯底里般的对于现实的执着，本质上是一种深刻的焦虑。细田守导演最终也不知晓，为何现实世界注定且必须之于虚玄的赛博世界的优越性没有必然指向对于现实世界的改造，为何人们一天天地愈发沉迷于这样一片“危险”的温柔乡。这样的焦虑和文本叙事上的无能最终使得一个理所应当的结局无法自洽地发生，只剩下了一种空洞的歇斯底里的呼吁。

说教是无用的，作品中的“龙”这么说道。这也恰恰是导演无法回答的问题。说到底，这个暂时无解的话题并不必然导向作品这样的结局。根本问题则是，一开始便视之为敌托邦的导演无法也不能充分地认识互联网世界的本真的要素，自然也无法更进一步地通向真正的理解与解决的历程。

因而，恰如作品中空洞的赛博世界一般，现实中对于互联网缺乏深刻把握的细田守导演也只能在这样一个巨大的空洞中靠着上演过时的“美女与野兽”的故事聊以自娱。故事自然只能走向悲剧，这是无可奈何的既成事实。

对于【雀斑公主】的评论是矛盾的，一方面，作品叙事上的无能使得这部作品无可挽回地失败。另一方面，通过现实世界中的小品，作品不至于陷入无趣的境地，作品整体上脉络的稳固也保证了作品的基础（和下限）。这是一部我很享受的作品，也许是过久没能踏进影院的缘故。

不论如何，【雀斑公主】留下了一个悬置的问题和起码的呼吁，互联网世界应当被怎样的面对？恐怕，只是因为太多受伤的心灵尚未得到拯救罢。内心世界的彼得潘至今仍在日复一日地上演着悲喜剧。从这个角度上而言，这部作品仍是尚有裨益的。

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