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文章

作者 / 半张纸 编辑 / 思考姬 排版 / 小鱼 

“如果没有现实里的战争，动画史的讲述将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资料图】

人们很容易把动画和美好的幻想联系在一起。

但当我们回顾历史，就会发现动画并不总是充满童真，还常常与硝烟弥漫的战争息息相关。

自动画诞生以来，就与现实中的战争结下不解之缘。现存最早的动画，有可能就是为战争而作；动画的“黄金时代”，也恰好与世界战争同步；即使在和平时期，战争也是动画所热衷的题材。

如果没有现实里的战争，动画史的讲述将完全是另一番模样。那么历史上的动画究竟和战争有过哪些交集？今天的我们又能在动画里如何遇见战争？动画和战争的关系究竟有多密切？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将在我们的“战争与动画”系列专题中一一探索。今天的文章是这一专题的第一篇，我们先回到动画的诞生之初，从动画的起点去探寻“战争”的蛛丝马迹。

追根溯源，在动画的诞生之初，似乎就已经与战争相遇，但这其中又纠缠着许多未解之谜。

日历翻回到19世纪下半叶。在位于南非德兰斯瓦共和国瓦尔河畔的偏僻之地，探矿专家们陆陆续续地发掘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金矿——兰德金矿。这座宝库很快吸引了来自英国的殖民者，并掀起了一场“淘金热”。但当地的布尔人政府却对英国淘金者的利益多加限制，双方摩擦不断升级，最终演变成战争，史称英布战争。

就在前线的英国士兵与布尔人战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家伦敦莱斯特广场的帝国剧院举办了一场募捐活动。活动上放映了一部由摄影师亚瑟·墨尔本·库伯（Arthur Melbourne Cooper）为布莱恩梅火柴公司制作的广告短片——《火柴人：一个呼吁》（Matches: An Appeal）。片中，库伯用逐格拍摄的手法让两个由火柴棍组成的小人爬上梯子，以火柴公司的名义写下号召人们为士兵捐赠物资的标语。

以上这段描述来自于老年库伯及其女儿奥黛丽·瓦多斯卡（Audrey Wadowska）的回忆。说到这位著名的英国摄影师，我们不妨多聊几句。

库伯是一位很具争议的电影先驱，人们对他的影史功绩有着不同看法。19世纪初，英国出现了一些极具开拓性的电影短片，比如因为大胆使用特写镜头和正反打剪辑而对电影语言有着革新意义的《祖母的放大镜》（Grandma's Reading Glass，1900）。

由于这些作品的影史意义太过重要，对其署名权的争夺也就分外激烈。一部分研究者以库伯女儿的回忆为证，坚持认为这些作品出自库伯之手；另一些研究者则认为这些影片的作者更可能是“布莱顿学派”的乔治·阿尔伯特·史密斯（George Albert Smith）。双方就这一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论战，但要细说这场公案就把话题扯远了。

回到《火柴人》这部短片。根据父女俩的记忆，影片的上映时间是1899年12月。这个时间早于其他所有已知的早期动画，所以不少人都把《火柴人》看成是动画艺术问世的标志。但事实上，关于这部短片的完成时间也有不少争议。

动画史学家唐纳德·克拉夫顿（Donald Crafton）对影片的公映年份提出了几个疑点。首先，据一位来自柯达博物馆的馆长所说，他们对该片现存拷贝所做的鉴定结果显示胶片的生产时间是1915年，比宣称的1899年要晚了十几年。其次，短片的内容是火柴公司为战争进行募捐，但在调查了同一时期火柴公司的活动后，并没有证据显示该公司组织过类似募捐。最后，短片中所展现的定格动画技巧就当时的拍摄水平来说，似乎也过于成熟了。疑点足以提醒人们不要过早地下结论，要确定《火柴人》真正的面世时间，我们还需要更多证据。无独有偶，《无声电影月刊》（Silent Film Quarterly）杂志的专栏作者Lea Stans也在她的个人网站上对此进行了考据，发现所有可靠的证据都无法证明该片的创作时间早于1914年。[3]

当事人的回忆难以得到直接证据的验证，让《火柴人》的确切“生日”变得扑朔迷离。

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我们根据Stans的推断，将《火柴人》公映的时间推迟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动画也还处在它的萌芽阶段。也就是说，即使已知最早的动画并非为战争而作，动画这门艺术也在它刚刚破土的时候就已经和战争联系在了一起。

说到早期的动画明星，我们会很快想到菲力猫或兔子奥斯华。但要问第一个专为系列动画而设计的角色是谁，可能知道的人并不多。那就是由美国人约翰·布雷（John Bray）于1913年所创造的“上校希扎·莱尔”（Colonel Heeza Liar）。

布雷被誉为“动画界的亨利·福特”，换句话说，就是动画的产业化之父。许多有利于动画制作节省成本和提升效益的技术都是由他一手推广的，比如赛璐珞的动画工艺和流水线的分工模式。即使在动画的创意环节，这位商业奇才也是精打细算，并由此想到用固定角色的系列化来积累人气成本、减少设计投入的妙招。

于是，布雷创造了上校希扎·莱尔。这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大鼻子老头，时常身着一身猎人装束，在世界各地卷入形形色色的冒险。这些冒险中的情节总是十分离奇，叫人难以置信，也就对应了上校名字的谐音——他是一个骗子（“He’s a liar. ”）。

上校形象的灵感主要来自于西奥多·罗斯福，这一点不仅可以从造型上看出端倪，也可从角色的经历中找到对应。就在老罗斯福结束第二任期后，这位精力旺盛的前总统便以探险家的身份前往非洲收集动植物标本，而卡通上校最初的冒险之旅也是在非洲（Colonel Heeza Liar in Africa，1913）。此外，上校的另一个原型是来自德国民间故事里的虚构人物敏豪生男爵（Baron Munchausen，也称“吹牛伯爵”）。这个被人们不断添油加醋的传奇角色在各个版本的故事里有过许多匪夷所思的经历，比如骑着炮弹飞行、和狗熊搏斗等等。布雷通过借鉴这个角色，为上校的冒险赋予了更多幻想色彩，也加入了许多幽默元素。

作为上校形象的两个灵感来源，老罗斯福和敏豪生男爵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他们成为探险家之前，都曾在军中服役。前者在美西战争中亲自率领骑兵冲锋陷阵，后者的原型则在俄土战争中出生入死。布雷将二者联系在一起，顺理成章地塑造了一个拥有军衔的退伍探险家，也就把战争的印记刻在了上校希扎·莱尔的原始设定中。巧合的是，上校诞生的年代还恰逢一战的爆发，这就更加加深了这个角色与战争之间的联系。

欧战爆发后，现实中的老罗斯福积极主战，并在美国参战后自动请缨，但遭到了总统威尔逊的拒绝。而动画里的上校则没有那么多限制，在美国尚未参战之时，布雷就把系列故事的背景搬到欧洲，让卡通世界里的上校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出现在战场上，穿梭在前线的废墟中，一边躲避着迎面而来的炮火，一边为协约国助阵。在某一集的故事里，上校还别有深意地喊道：“给我一个展示的机会，不然就轮到德国人了！”

美国宣战前的那段时期也是上校最为活跃的银幕时期。他就像是一个混杂了各种战前社会情绪的卡通化身，既置身事外又参与其中，既保持作为看客的躲避心理，又抑制不住搅动局势的冲动。正因为凝聚了如此冲突的情绪，上校在影片中的表现也总显得矛盾滑稽，明明身先士卒地亲赴前线，却看不出半点能征善战的英武，反而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让人吃不准他是怂是勇。

1917年，美国正式向德国宣战。上校希扎·莱尔也一度消失，直至1922年才重返银幕。不过作为上校幕后的男人，布雷在这一时期可并没有闲着，而是从娱乐业中抽身，转而为军队制作教学动画。由此可见，善于投机的布雷总是紧跟时代的潮流，当潮流是战争的时候，他便拥抱战争，并根据战争局势的发展调整自身的工作重心。欧战爆发不久，他就通过上校系列来响应战争，一方面是为了蹭时事热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声援他重要的法籍投资人查尔·百代（Charles Pathé）的祖国。美国参战后，他立即转向，在政府的资助下制作军队教学动画，这也体现了他善于把握时机、顺势而变的商业头脑。作为时代的迎合者和精明的生意人，我们很难在布雷的创作中看到他对于战争的真实态度，但他却为动画与战争的联动方式开创了许多先例，也让二战中政府与动画更深入的合作变得顺理成章。

一战的爆发，为早期的动画创作提供了许多新素材，一大批欧美卡通画家纷纷在作品中描绘战争。比如震动世界的卢西塔尼亚号沉没事件，就被不止一位动画创作者表现过。

1915年5月7日，英国远洋邮轮卢西塔尼亚号在从纽约开往利物浦的途中被德国潜艇的鱼雷击中并快速沉没，导致1198人丧生。作为一艘国际客轮，遇害乘客中不乏美国公民，这就大大激起了美国民众的义愤，进而成为促使美国参战的导火索。但关于邮轮沉没的真正原因，史学界一直众说纷纭，至今尚无定论。

这一悲剧发生不久就成为了动画家们的重要素材。在乔治·斯特迪（George Studdy）的《战争研究》（War Studies，1914）系列中，英国人就用讽刺漫画的方式对这一事件表达了谴责——让德国皇帝穿着潜水服将卢西塔尼亚号缓缓送入海底，并将这一场景称为“罪恶之海”。

在《上校希扎·莱尔》系列中也有一集的故事让老上校在海上遭到了不明潜艇的袭击（Colonel Heeza Liar, War Dog）。根据该集上映的时间（1915年8月），这一情节的安排很有可能就是在影射现实中的沉船事件。

不过关于这一事件，最富盛名的作品还要数温瑟·麦凯（Winsor McCay）的《卢西塔尼亚号的沉没》（Sinking of the Lusitania，1918）。这部历时22个月才完成的动画短片，用极尽写实的手法完整展现了卢西塔尼亚号从离港到被击沉的全过程。看过该片的人都会为影片所展现出的作画工艺所震撼，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它所描绘的海难场景也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逼真效果，放在同时期的作品中更是出类拔萃。而麦凯的初衷，就是要颠覆动画一贯给人的轻松印象，用严肃的现实主义笔调痛斥德军的暴行，表达支持美国参战的主张。

和许多爱国者一样，麦凯在沉船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就感到了愤怒，但他所供职的报社雇主威廉·赫斯特（William Hearst）却对沉船事件态度冷淡。不仅如此，这位报业大亨对于麦凯除了本职工作以外的所有演出活动都很反对，并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拴在报纸漫画的工作台前。但这些都无法浇熄麦凯的爱国热情和对动画的渴望，于是他背着雇主，自己出资并利用业余时间投入到控诉战争暴行的动画创作。

不过报社工作也并非对麦凯的动画副业毫无帮助。为了了解卢西塔尼亚号沉没的真实情况，麦凯联系了赫斯特派驻柏林的记者奥古斯特·F·比奇（August F. Beach）。事件发生时，此人刚好在伦敦，还是最早赶到现场的新闻工作者之一。据说，麦凯正是从比奇那里获得了关于事件的重要细节。至于是什么样的细节，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这已足以让麦凯对自己所掌握的信息自信满满，并在完成作品后将其称为“全世界对这一骇人罪行的唯一记录”（见下面海报）。

不只是当时的麦凯，时至今日，也还有不少人都把《卢西塔尼亚号的沉没》看成是历史上第一部“动画纪录片”。但是，不管这部影片看起来有多真实，它本质上依然是建立在二手资料上的想象。不仅如此，就连麦凯当时所获得的“真实”信息其实也并不可靠。因为欧战爆发不久，英国政府就在争取美国的宣传战上取得了明显优势，使输往美国的战争资讯基本都经过了英国单方面的渲染。此外，自称身在最前线的比奇先生在沉船事件发生时，距离实际的事发地爱尔兰外海也远隔千里，根本不可能真的触及到事件的核心。基于以上种种，麦凯能够取得的一切关于事件的信息恐怕都打了折扣，据此能还原出多少真相也就不言自明了。

尽管所谓的“动画纪实”根本站不住脚，但关于这部影片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麦凯创作此片的情感是真挚的。这也是这部作品与前面提到的其他影片之间最显著的不同。

在《火柴人》那里，动画是一种“委任电影”（commissioned film），意即受人雇佣或委托而拍摄的影片。作为创作者的库伯本身对于战争并不表态，而是利用专业技术来传达委任者的意图；而在《上校希扎·莱尔》中，布雷虽然主动响应战争时事，但其目的是为了迎合大众和投资人的兴趣，是一种商业投机的选择；至于《卢西塔尼亚号的沉没》，麦凯的创作热情完全是自发的，其目的就是要表达个人对战争的态度，并激发人们的共鸣。由此，我们看到了动画参与战争的三种不同方式：一是成为战争中参战一方的传声筒，二是利用战争的背景来谋取利益，三是用动画的方式来观察、记录和思考战争。这三种情况基本概括了动画发展与战争历史的交集，在后面的故事里也都能一一找到对应的后继者。

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三部作品诠释战争的方式有着明显区别。在库伯那里，他用定格动画让无生命的火柴棍活了起来，创造出超现实的奇迹；在布雷那里，他用夸张的漫画手法让上校在战场中化险为夷；而麦凯则用极尽写实的笔调再现现实的惨剧，把动画中不切实际的部分降到最低。

由此可见，库伯和布雷都巧妙地利用了蕴藏在动画本体中的“非现实性”，通过幻想和超现实的方式化解战争流血的本质，缓解人们对于战争的恐慌。与之相对，麦凯则希望人们直面战争的残酷，并通过真实的力量来唤起人们内心的震动。这也对应到了日后动画在处理战争题材时的两种方向——消解现实与追求真实。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看到，尽管一些谜团依然未能彻底解开，但动画确确实实在它的学步阶段就和战争有了亲密接触，并预示了动画将在后来的战争中发挥出更多的作用。但动画和战争的相遇并不局限在战争期间。在下一篇文章里，我们就将沿着时间线继续向前，看看在一战和二战的间隙里，动画和战争之间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参考文献】[1]详情可参见《“They Thought It Was a Marvel”: Arthur Melbourne-Cooper (1874-1961), Pioneer of Puppet Animation》一书。[2]同上，见前言第12-13页。[3]https://silentology.wordpress.com/2019/08/14/is-matches-an-appeal-the-oldest-surviving-animated-fi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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