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文章

作者 / 怀剑编辑 / 思考姬排版 / 小鱼 

本文尝试从悲剧美学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分析口碑爆棚、且刚刚完结的《来自深渊》系列第二季：《来自深渊：烈日的黄金乡》。

2022年7月，一部画风“幼齿”剧情却相当“黑深残”的TV动画，霸占了各种榜单前三。

(相关资料图)

它在豆瓣拿下9.4高分，在Bangumi 评分8.5，排名甚至超越了《EVA：终》和《天空之城》。

它就是改编自土笔章人的同名漫画《来自深渊》的动画续篇——《来自深渊 烈日的黄金乡》。

如果你还没有看过《来自深渊》，那也可谓幸运——因为已经看过动画或原作漫画的人，如今听到它的名字，都要心头一紧。这其中的原因，就要从《来自深渊》的基础设定讲起。

（*本文含剧透。）

《来自深渊》设定于一个架空世界：在这个世界，所有的地方都已被人类探索完毕，只剩下茫茫大洋中一个纵向的巨穴“阿比斯”。

阿比斯从浅由深至少有7层深度，其中尽是外界见不到的奇妙的景观和生物，还散落着古时候留下来的各种神奇道具（也称“遗物”）。

这些道具可以在洞穴外卖出好价钱，因此阿比斯吸引了为数众多的“探窟家”前来探索。

但阿比斯也极度危险。比起威胁探窟家生命的种种生物更为可怕的，是“阿比斯的诅咒”：如果从洞穴阿比斯内部向上运动，会对人造成各种负面影响；虽然越向下越容易发现稀有的遗物，但下降越深，诅咒也越可怕。

目前，故事中已经被探测到的最可怕的诅咒影响，即是六层的诅咒效果——“人性丧失或死亡”中的“人性丧失”，涵义是“失去人的形态甚至心智”。

因此，只要下到六层，旅途就无法回头了——即使保住性命，回到五层的也只是一个难以描述的生物——而这种被称作“生骸”的生物，绝大部分都失去了语言能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只是一个活着的尸骸。

*为读者们的心理健康考虑，此处略去一张“生骸”图片。

这是一个会把人吞掉的深渊。

如此残酷的舞台上，两个孩子一路向下，来到了“绝对无法以人的姿态归还”的六层。他们的旅途不是打怪升级，也没有胜利的凯歌奏响。

他们总是在往更深、更深的方向前进，直面无法抗衡的敌人、无法恢复的伤残、无法挽回的同伴。

从地表出发向下的，是女孩莉可和“机器人”男孩雷格。莉可是传奇探窟家莱莎的女儿，想前往阿比斯深层找她的妈妈；从阿比斯深层上来的雷格失去了记忆，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所以，他们开始了前往深处的旅行。

但这可能只是表面的原因。阿比斯附近的地表居民之间流传着一句话：“阿比斯所给予的一切，都会由阿比斯收回。包括生命。”

雷格远超人类技术水平的身体表明他与阿比斯有很强的联系，雷格很可能“来自深渊”。莉可原本是母亲莱莎在阿比斯深处生下的死胎，依靠阿比斯的遗物才获得了活动的能力。莉可的生命同样“来自深渊”。

仅仅因为“来自深渊”，就需要向阿比斯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样的命运让人难以接受。但主角们没有畏惧、没有愤怒、没有控诉、没有“反杀”，更没有改变阿比斯的法则，只是咬着牙把路走下去。这让《来自深渊》像一部古希腊悲剧。

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说，现代舞台上没有上演过任何与古希腊悲剧类似的悲剧。古希腊悲剧不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而是昭示在众神、在命运面前，人是如何的弱小、无力，却又能如何地坚毅决绝，不懈挣扎，迎向必然的受难。

旅途中，“生骸”娜娜奇加入了莉可和雷格的队伍。娜娜奇原本是个普通女孩，在一场惨无人道的实验中变成了生骸，但因为受到了好友“深沉的祝福”（深渊的诅咒伴随着祝福，当两人的诅咒由一方承受后，另一人将受到祝福。娜娜奇的诅咒由深爱着她的好友米蒂主动承担了），保留有心智和语言能力。娜娜奇与阿比斯关系很深。

三人又在深界六层遇上的新角色，“不灭的公主”法普妲。后者是从三枚阿比斯的遗物“欲望之摇篮”诞生的。与莉可、雷格一样，法普妲的生命也是“来自深渊”、必然被阿比斯回收的。

古典学家、古希腊研究者雅克利娜·德·罗米伊指出，古希腊悲剧有两种营造悲怆感的手法。一种是“促使令人担忧的局面不断发展，直至厄运不可避免地到来”；第二种是“设想剧中人物最初犯下了一个错，使局面变得极其可怕”。

这两种手法在《来自深渊》中都被使用了。观众眼睁睁看着主角们一层一层地往下，不断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而他们最初犯下了什么错呢？

——“来自深渊”。

踏上无法回头的旅途，前方是必然的牺牲，主角们却昂首走向残酷的命运。这就是《来自深渊》的内核（更多相关分析请见往期文章→挑战受虐极限，豆瓣9.2的它不止“黑深残”）。

02巧妙的无意识设定

命运是古希腊悲剧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古希腊人谈及“命运”犹如谈及现实，即谈及一种已经确定的东西。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喜欢以“神谕”体现人物的命运，偏向于强调人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

比索福克勒斯更年轻的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则让笔下人物用他们自己无法控制的情感推动故事。例如在《美狄亚》中，欧里庇得斯展示了美狄亚的内心世界：脆弱、执着、煎熬……它们汇聚成了一股无法控制的激情，裹挟美狄亚撞向她的命运。

古希腊人，如亚里士多德，认为欧里庇得斯的安排破坏了人物的稳定性，是不合理的。

但欧里庇得斯笔下，驱动人物种种看似不可理喻的行为的深层原因，却是现代的文学和心理学所熟悉的东西——无意识。

《来自深渊》善用“神谕”也善用“无意识”。如果说，剧中反复出现的那句“阿比斯所给予的一切，都会由阿比斯收回”，是描述命运的神谕，那么“无意识”就是将角色卷入命运的力量。主角们自己也认识不清的无意识，让他们往阿比斯的更深处去。

在荣格的理论中，个人的心理分为3个部分：意识、个人无意识、集体无意识。

“集体无意识”是一代代人类经年累月留下的、为整个人类所共有的心理组成部分，是每个人心灵最深层的基础。

“人类所共有的心理基础”，即“集体无意识”，的确存在。例如，不同人类文明中，普遍存在“大地”和“母亲”结合的意象，这个“母亲”又常常会与丰收和死亡有关。在希腊神话里，掌管丰收的谷神珀耳塞福涅后来成为了冥国的王后；在日本神话里，孕育出日本国土的伊邪那美命也成为了黄泉津大神；在汉传佛教里，主管大地的坚牢地神（地母）有令作物生长的力量。

这意味着，我们自己心理的最深处并不属于自己。《来自深渊》里也是如此，大部分角色都拥有两个“集体无意识”的目标：

1. 到阿比斯的更深处去；

2. 帮助他人到阿比斯的更深处去。

这两个目标超越了角色们的一己之私，在最深的层面上驱动着他们。

乍看起来，每个人出发的理由都不一样：莉可是为了追寻母亲；雷格是为了弄清楚自己是什么；探险队“甘嘉”是为了寻找传说中的“黄金乡”……似乎，“奈落之底”（阿比斯的最深处）只是恰巧充当了他们共同的目的地。

但细看《来自深渊》，雷格和莉可前往“奈落之底”的动机，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

启程之前，雷格已经发现自己不止是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在阿比斯浅层挖掘时，雷格看着挖出来的“遗物”走了神，思考奈落之底到底有什么。虽然没有理由，但雷格总觉得，不论是那些“遗物”，阿比斯的诅咒，还是自己，到了奈落之底，就能知道一切的答案。

故事推进到深界五层，莉可也意识到了自己“动机不纯”。与新伙伴普鲁修卡交谈时，莉可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想法。莉可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见妈妈。莉可说，想到在奈落之底等着的可能不是妈妈，她自己却变得更加兴奋了。

莉可和雷格，与其说是想寻找母亲、想探明自身，不如说是想“到阿比斯的更深处去”。

另外一个集体无意识的目标，在剧情中体现为，大家都希望“帮助他人到阿比斯的更深处去”。

帮助他人，有两种方法。其中之一，是 “自我牺牲”。

从深界五层进入六层，要使用一个叫做“白笛”的道具。而白笛要怎样才能获得呢？需要愿意为持有者付出一切的人牺牲生命才可以得到。

白笛寄托着亡者的灵魂，那洁白的颜色，简直像是死去的伙伴的遗骨。而这样问题就来了：如果每个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进入深渊，那谁又会甘愿化身白笛，为与自己目的不一样的人开拓前路呢？

《黄金乡》的故事里，在深界六层的生骸村，主角之一的娜娜奇将自己“卖”了出去。莉可想要牺牲自己的肉体，来赎回娜娜奇，但娜娜奇却劝告莉可“要是连你也变成这样就完蛋了”，莉可同样嚷嚷着“不是要去奈落之底吗？”

——娜娜奇和莉可都希望对方到更深、更深的地方去，哪怕自己停留在此。

另外一个“帮助他人到阿比斯的更深处去”的方法，则是“传承”。

《来自深渊》的第二季《黄金乡》，讲述了一个更加令人掉SAN的故事……

探险队“甘嘉”来到深界六层，却发现从水源处获取到的“水”，其实是一种拟态成为了“水”的可怕生物。探险队驻扎地附近没有别的水源，只能喝“假水”。“假水”让探险队的队员们纷纷倒下，失去行动能力。队长瓦兹强让队伍中唯一一名儿童伊鲁缪伊使用阿比斯遗物“欲望的摇篮”。伊鲁缪伊许下愿望后开始不断“生”出奇形怪状、无法自己维持生命的生物。伊鲁缪伊逐渐失去人的形态和心智的这段时间里，瓦兹强把伊鲁缪伊“生”下来的“仔”剁成小块炖汤给队员食用，为全队治好了“假水”的副作用（此处第二季高能剧透预警）。

为了活下来和前进，“甘嘉”队长瓦兹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瓦兹强临终时告诉莉可、雷格和娜娜奇，“只有传承，只有靠这一切的传承和积累，才能让后来者超越人类”。瓦兹强的话挑明了“传承”这一主题。拥有“神明附体”之称的瓦兹强，将一代代的“传承”看做是征服阿比斯的唯一解决方案。

“传承”在《来自深渊》的故事里已经发生过多次。一个不知名的生骸为探险队“甘嘉”使用了白笛，让探险队得以下降至六层；莉可的领班、莱莎的弟子吉鲁欧将莱莎的白笛交给莉可，告诉莉可莱莎所保护的东西就在莉可的血脉中；即使是彻头彻尾的反派“黎明卿”也对娜娜奇说，“你们能在这里继续前进，才是我新的愿望”。

而在视听上，动画《来自深渊 烈日的黄金乡》有意让探险队“甘嘉”的画面与莉可小队的画面交替出现，也是在表达“传承”这一主题。

从无意识上，角色们向往奈落之底、以牺牲和传承推动其他人的旅途。这样一来，事情仿佛在照着“神谕”发展，角色们被“献祭”给阿比斯。《来自深渊》里对于角色们无意识的巧妙设定，让他们的行动看起来既命中注定，又合情合理。

角色们的无意识设计巧妙，而漫画原作者土笔章人自己的无意识也体现在了《来自深渊》里，这同样值得玩味。

在《来自深渊 烈日的黄金乡》结尾，法普妲了结了自己与生俱来的任务，开始属于她的冒险。莉可的小队向着莉可、雷格、娜娜奇、法普妲“四个人”的阵容发展。

荣格曾非常认真地思考过一个问题：“三合一”与“四合一”，哪一个更加完满？

荣格从炼金术那充满无意识投射的著作和历史中寻找答案。追求完满的炼金术里常出现的是“三”或“四”个程序、“三”或“四”个颜色、“三”或“四”种元素，仿佛在“三”和“四”中摇摆不定。

但最后荣格断言，“三”这个数字并不是整体性的一种自然表达，“四”才代表着一个在整体判断中起决定作用的最小数字。

这就像是炼金术士玛利亚·普罗费提莎（Maria Prophetissa）的那句箴言：“一变二，二变三，从三中产生出作为四的一”。

“三”还是“四”，关系到的是莉可的小队是否已经成形。如果“四合一”胜于“三合一”，莉可的小队会保持目前四个人的阵容继续冒险吗？这取决于土笔章人如何看待娜娜奇这个角色。

莉可是被遗物赋予活动能力的死胎，雷格很可能是阿比斯深处的造物，法普妲诞生自遗物“欲望之摇篮”，三个角色都是天生就“来自深渊”的。唯独娜娜奇出身平凡，只是“后天性”地获得了阿比斯的诅咒和祝福。

娜娜奇与其他三位角色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土笔章人也曾跟漫画编辑说过“娜娜奇可能会死”。

在土笔章人的最初设想里，娜娜奇只是一个为黎明卿做铺垫的次要角色，定位更类似普鲁修卡。土笔章人在采访中说 “第3卷时决定了要让彻头彻尾的反派黎明卿出场，为了引出他（黎明卿），娜娜奇才诞生的。”

但可爱的娜娜奇网络爆红，为《来自深渊》引来了不少读者，让土笔章人的屠刀迟迟未落。

论及“四合一”具体是四个什么东西的合一，荣格给出的答案是“圣父、圣灵、圣子、尘世之人”。如果将娜娜奇理解为那个“尘世之人”，土笔章人也许会愿意饶娜娜奇一命。

在荣格的理论里，人类共有同样的“集体无意识”。所以，跨地区、跨时代乃至跨文化的人们有同样的无意识内容，是不足为奇的。这种普遍共有无意识的现象，在《来自深渊》的创作中也出现了。

荣格曾采用绘画疗法分析一位来访的女士，这位女士在治疗中用绘画引出了自己无意识的内容，绘制出了二十余幅画，并向荣格介绍她的画作。

这些画作中有一幅会让《来自深渊》的观众感到熟悉。

这幅由荣格的来访者绘制的画，颇像《来自深渊》的祭坛突破深蓝色的“亡骸之海”、进入第六层烈日炎炎的“来无回之都”的情形。

注意，这并不是说土笔章人读了荣格的著作。笔者认为，这其中的原因，不如说是荣格的来访者和土笔章人都深挖了自己的无意识，而他们又共享着同一个集体无意识，所以，地域、时代都不同的二人描绘出了相似的内容。荣格也曾在一位精神分裂症病人的妄想中，发现与密特拉神祈祷书*几乎一致的内容，而当时那本祈祷书尚没有那位病人可以看懂的语言版本。*密特拉神：一个古老的印度-伊朗神祇。这一神祇原是雅利安人万神殿里共有的崇拜对象，相当于他们的太阳神。

更为“凑巧”的是，二人所描绘的场景中，球体都有一只生物跟随。在来访者的画中是一条蛇，在《来自深渊》里是一条体型巨大的怪鱼。

进一步假定“蛇”和怪鱼是相对应的东西。来访者女士向荣格解说过，蛇来自一个她做过两次的梦。第一次的梦里，那条蛇要求一个年轻人做牺牲，年轻人带着遗憾服从了；第二次，蛇选中的牺牲者是做梦的人——那位来访者女士自己，梦里的她却自豪地接受了牺牲的命运。

这个梦与《来自深渊》的剧情也颇有相似之处。

在《来自深渊》里，那条怪鱼是阿比斯的原生生物，是阿比斯力量的象征，阿比斯让人牺牲同样不讲道理。第一次梦里那个感到遗憾的年轻人可能是探险队“甘嘉”的布耶可，第二个梦里的“我”，自豪地接受牺牲的人，无疑就是莉可了。

这个令莉可头也不回、自豪地走下去的旅途，会怎样收场呢？土笔章人曾在问答中说， “在冒险中死去”，而非“中止冒险”，对阿比斯的孩子们来说是幸福的事情。他也说，莉可终究是个人类，难逃一死。甚至，最开始时，土笔章人打算只画20话就让这个故事收场。

依此推测，《来自深渊》不会拖得很长，主角们会在冒险途中死去，留下可以“传承”的东西。

这样的结局也许仍然难以接受，但土笔章人很可能会把读者们虐得可以接受这种结局……

毕竟，对于前往奈落之底的旅途，莉可从未后悔，也向来骄傲和坚韧。以古希腊悲剧的眼光来看，这样一位角色非常适合为众神、为命运牺牲。因此，不如说，牺牲是对她的敬重，是她最好的结局——这个对读者和观众而言有些荒谬的观点，正是土笔章人所秉持的——死在冒险途中，是件幸福的事情。

这就是《来自深渊》，一出巧妙地以无意识驱使角色，让角色迎向牺牲命运的古希腊悲剧。

主角们从不回头的姿态，让这个故事更为美丽，也更令人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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