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文章

镜湖是这座城市最大的湖，但镜湖的水却是没有源头的，诺大的湖面，平静得没有一点涟漪。它就真像一面镜子，完美地倒映着城市的一座座高楼，倒映着湖边的杨柳和天上的飞鸟，倒映着悬挂在天际的绯红的夕阳。

【资料图】

林澪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这镜湖的水面一样，平静得生不起一点涟漪。只是如今，这样毫无波澜的生活，也将离她远去。

她就如果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叶子，在湖水日日夜夜地浸泡下，已经吸足了水分，即将沉入幽深的暗无天日的湖底。

原本以为疫情过去了，公司最难熬的阶段也就过去了，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裁员。

林澪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边缘员工，毫无意外的，被划入了裁员名单。

今天收到消息的时候，上面领导给她解释了一堆公司的苦衷，言语之间满是歉意和安慰。林澪只是平静地表示了接受，在公司其他员工都不知情的时间里，离职流程已经快速办理完成了。

沿着镜湖缓慢地行走，林澪的心里并没有太多起伏，看着四周散步的人群，有老人悠闲地练着太极，有父母带着小孩儿在草地上露营，有情侣牵着手窃窃私语。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过着各自幸福的生活，除了自己。

林澪突然就觉得自己的人生悲哀至极。

大部分人的家庭对子女来说都是幸福的港湾，但对林澪来说，原生家庭却是跳不出的牢笼。

也许她的父母认为，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因为第一个生下的是她，而不是男孩，父母必须冒着计划生育的政策生下弟弟，为此父亲丢掉了工作，家庭经济急转直下。

林澪从小就被扔给乡下的爷爷奶奶照顾，父母则带着弟弟在县城里生活，鲜少回来看望她。九年义务教育之后，林澪以较好的成绩通过了高中的免学费测试，可惜的是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只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家里认为作为女孩儿上了大学也没什么用，林澪却独自拿着录取通知书前往了省城。为此她和父母的关系再次降到冰点，在亲戚的劝说下，父母最终妥协了，还是支持她读完大学。

林澪从来不愿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家人，但毕业以来的种种事迹表明，让她读大学不过是为了能嫁一个有钱的家庭，从而获得更多的利益，现在弟弟结婚买房的希望，大概都在她这个女儿身上了。

毕业这几年，林澪工作存下的钱，都被父母以各种理由索要完了，现在突然被裁员，她已经很难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了。

林澪走到湖边的一处石凳子上坐下，拿出手机看了下，是于宛给她发的几条消息。

于宛还不知道裁员的事情，想起这个相处了两年的女孩儿，林澪心里更添了几分苦涩。

林澪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关系好的朋友，小时候家附近没有同龄人，在学校里因为沉默孤僻的性格，与同学的关系也总是点到为止。

于宛是第一个走进她内心的人。别人都说学校里的朋友关系单纯真挚，进入社会后遇到的人会更加复杂，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于宛却是不一样的。

她和于宛是同一年进入公司的，两人都是刚毕业的新人，于宛性格活波开朗，而且这姑娘多才多艺，又是本地人，在一众新人中广受欢迎。

相比之下，林澪就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但于宛却意外的对林澪很好，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总是找着林澪讨论，下班了同她一起吃饭，晚间也爱给她发信息说些有的没的。

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澪也对于宛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不知为何，于宛却对她耐心极好，久而久之，两人关系自然就变得十分亲密了。

于宛可以说·是她平淡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望着天际愈发变得深红的夕阳，林澪眉眼之间不自觉地露出了笑颜。

“想什么呢？”

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林澪皱着眉回过头，于宛却已经绕到另一边挨着她坐下了。

“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给你发消息也不回。”

林澪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也不说话，不过见到于宛，原本沉重的心情，似乎变得轻松了一些。

“咋啦？有心事？”于宛仔细打量了一番林澪的面色，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

“没呢。”

“有啥事不能和我说的，你这个样子，就差把难过写脸上了。”

林澪沉默了一下：“于宛，你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不适合在大城市生活下去。”

“你没什么不好啊，干嘛这样说。”

“你看我性格又差，又不爱说话，在哪儿都不受人待见。”

于宛拉过林澪的手腕，安慰道：“你只是性格冷了点，这没什么，你看你对我一点也不冷啊。”

“那只是你而已，公司其他人不都觉得我性格不好嘛。”

“这一点倒是，你也稍微改改嘛，不说对人多热情，至少不要显得距人于千里之外。”

林澪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我也觉得我需要改改，但现在好了，不需要了。”

于宛心里一沉，面带疑惑地盯着林澪。

“我被裁了，今天下午通知的。”

“为什么？”

“说是公司效益不好吧，要进行人员缩编。”

于宛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林澪低着头看地上的落叶，沉默不语。

湖里的夕阳已经消失在暮色里，晚风吹起岸边的杨柳枝来回摇摆，许多散步的人已经远去，林子里传出几声吵闹的鸟鸣。

于宛突然搬起旁边的一块景观石扔入湖中，大声骂道：“他妈的，真让人恶心。”

平静的镜湖突然掀起大浪，一丈多高的水花差点溅到两人身上，远处游玩的路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

林澪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拉着于宛：“你怎么把人家景观石扔下去了，快走啦，等下保安来让我们赔钱。”

于宛跟在林澪身后，呼吸急促。

走出去一段距离，林澪停下来，用手轻抚于宛后背：“没事的，没事的，你别激动。”

“我就是气不过，这个时候裁员，不就是不想发绩效嘛。”

“别气了，别气了，走我们去吃好吃的。”林澪小声地安慰着于宛。

“就这你还吃得下。”

“不吃饿嘛。”

于宛噗嗤一笑，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跟着林澪往街区走去。

“你看裁的又不是你，怎么变成我安慰你了。”林澪不满道。

“裁你还不如裁我呢。”

“才不会裁你呢，像你这样做事认真工作效率又高又有上进心又人美声甜的姑娘，哪个公司舍得裁掉。”

于宛伸手锤了林澪一下：“瞎说什么呢？”

两人走进一家附近小有名气的小吃店，这是她们常来的地方，原本林澪不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被于宛强拉着吃了几次，她也喜欢上了。

围着一张小巧的圆桌，两人面对面坐下，于宛单手撑着脑袋，面露忧色地看着林澪：“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这个时间点很难找工作，我租的房子也快到期了，我打算回家了。”

“你不是说你家里人不待见你嘛，你回去不是受罪吗。”于宛表情一僵，满脸认真地看着林澪，心里的不安愈加强烈。

“没办法呀，待在这里做什么都要花钱。”

“怕什么，有我呢。就算现在不好找工作，等过了年，一定能找到的。”

“不行的，没有工作的这段时间，我妈他们肯定要让我回去。”

“你不告诉他们这事。”

“不行的，我妈下个月还要找我要钱，我瞒不住的。”林澪难过地说道。

于宛轻叹了一口气。

“那你回去了，打算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不知道，也许就不回来了。我觉得我一个人，真的不适合在这里生活。”

于宛突然就急了：“你不回来，那我怎么办。”

林澪身体一僵，看着眼前这温婉秀美的姑娘，一时间百感交集。

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林澪常常在想自己和于宛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可说的心事，只有深夜的月光知晓。

林澪隐约感觉到，自己和于宛之间，似乎好得有些过头了，于宛有很多朋友，但她对自己和对别的朋友，是差别很大的。这种特殊的差别，时常让林澪感到欣喜和激动，但她又始终让自己保持着平静，努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

她也幻想过一种美好的未来，她和于宛两人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过着平平淡淡的幸福生活。

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首先世俗便不允许这样的感情，就算不管世俗的议论，以自己的条件也是不可能和于宛在一起的。两人的家庭环境差距过大，她不能把自己摆不脱的麻烦再带给另一个人。

长期以来，于宛都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很希望于宛能拥有美好的未来，度过幸福的一生，像她这样光彩的女孩儿，也本该如此。

于宛对她日益深厚的感情，让林澪开始变得心绪不宁。林澪心里很清楚，如果本就没有未来，那就不应该在错误的道路上走下去。

既然现在工作也没了，她和于宛今后也不再是同事关系，去掉这层关系，两人已经没有什么理由每天黏在一起了，选择离开，离开这座城市，也许是最正确的选择。

知道林澪坚持要离开之后，于宛在一个星期里都没有再找她，只是偶尔发一两句消息问候。

这让林澪在无比失落的同时，又有了一些放松。她觉得就这样不见面了是最好的，只是多少有些遗憾呢。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林澪觉得这一别，或许一辈子都不见了吧。她和于宛的未来就像相交之后的两条直线，只会相距得越来越远。

在临走前的这天晚上，于宛却突然找上了门，说是要帮林澪收拾行李，第二天送她去车站。

时隔多日不见，林澪变得更加少言少语，对于宛也没有太多要说的，只是一个劲地收拾东西。

于宛说是来帮忙，实际也没有太多心思，只是在林澪房间里东看看西看看，林澪不想说话，她也不想说话，两个人似乎都憋着一股气。

林澪的东西并不多，两个大箱子基本能装完，一个箱子装衣物，一个箱子装贵重物品，一些大件的物品，该不要的就不要了。她默默地把一些东西小心翼翼地往箱子里摆放，于宛坐在床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突然起身抢过林澪手中的一个细长的盒子。

“这不是我送你的竹笛吗？”

“很遗憾，我没有学会，我太笨了。”看着于宛手中精美的竹笛，林澪声音低哑。

“我给你吹一个。”

于宛拿着笛子走到窗前，掀开帘子，背对着林澪，吹起一曲《暮雪》。

这首曲子哀婉绵长，笛声时而呜咽，时而悠扬，千回百转间，满是不舍之情。

于宛吹得十分认真，她独立于窗前的单薄背影，显得冷清又凄凉。

林澪坐在床边，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

“你别吹了，等下邻居要投诉了。”

“我就吹。”

于宛吹完一曲还想继续吹，回头瞧了一眼林澪，只见她微低着脑袋，已是满脸泪痕。于宛把竹笛轻轻放回盒子，柔声问道：“怎么突然哭了？”

“谁让你吹这么伤心的曲子。”

“你明天就走了，我能不伤心嘛。”

听得这话，林澪更觉难过，一时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声音也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于宛贴着她坐到床边，看她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跟针扎一样刺痛，但于宛嘴上偏要挤兑她一句：“你就知道哭，等你回到你那个家里，更有得你哭了。”

“你放心，我以后是不会哭的。”林澪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那副面容让人心疼的同时又显露出几分坚韧。

于宛不知道的是，林澪虽然从小受尽委屈，但一次都没哭过。

有句话翻过喉咙，又被林澪生生咽了下去，我离开了你，就再没人可以哭的了。

于宛看了下时间，叹了口气，起身帮着林澪继续收拾剩下的物品。

夜色已深，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冷雨，听得这雨声，更让人感到悲凉心伤。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吗？”林澪抽了抽鼻子，低声问道。

“我不回去啊。”于宛蹲在地上，抬起脑袋，对着林澪微微一笑。

“那你睡哪儿？”

“这儿。”于宛抬手指了指林澪坐着的位置。

“那我睡哪儿？”

“我很胖吗？”

“可是我只有一床被子。”

“我不嫌弃。”于宛略显随意地回了一句。

林澪撇了撇嘴，认真打量着正给她收拾箱子的于宛，她正想办法把几个盒子更合理的摆放进去。

终于把所有东西都完美地装进了箱子，于宛起身拍了拍手，说道。

“好了，我要洗澡，借用一下你的衣服。”

林澪从袋子里翻出一件睡衣给于宛，于宛拿在身前比划了一下。

“咱俩身材差不多，你能穿。”

“这是你常穿的不？”于宛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是。”

于宛去了洗手间，林澪还是呆坐在床边，听着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和冲水的声音，望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于宛穿着拖鞋绾着头发走出来，问她：“你洗不洗？”

“我傍晚洗了。”

“那我关灯啦，困了。”说完啪的一声灭了灯，于宛一点不客气的爬到床上，拉着被子把自己盖得平平整整的。

林澪仍然坐在那儿，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光照在林澪身上。

于宛探着脑袋观察她，突然问道：“咱俩认识多久了？”

“两年。”

“不对，是两年三个月。”

“差不多。”

“三个月很长。”

“长吗。”

“三个月后我就不记得你了。”于宛认真地说道。

林澪把脑袋一低，背影就显得更落寞了几分。

见她不说话了，于宛扯了扯嘴角。

“所以你快点来陪我睡觉了。”

林澪愣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解掉外套，小心翼翼地挪进被子里，侧着身子背对着于宛。

“澪。”于宛轻声唤道。

“嗯。”

“你想结婚吗？”

“不想。”

“但你必须得结是吧。”

“是的。”

“你觉得这是你做女儿最后为他们做的一件事？”

“嗯。”

“不会的，澪，就算你结了也不会是最后一件事，他们会无休无止的向你索取。”

“或许吧。”

“澪，你的人生是你的，不属于你的家庭，不属于任何人，你不能一味的妥协下去。”

“我没有办法。”

“你是没有勇气。”于宛突然提高了几分音量。

林澪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哽咽道：“我不知道…怎么获得勇气。”

“你不应该回去，你应该留在大城市，永远也不要回去。”

“可是…我在这里，也看不到未来。”

“你需要勇气去创造自己的未来。”

“勇气…”

于宛伸过手抓住林澪的手腕：“我来教你怎么获得勇气。”

“怎么教？”

“你转过身来。”

林澪抽了下鼻子，轻轻转过身子，面对着于宛，微弱的灯光显出她那张秀美的面容。

于宛对着她微微一笑，双手环抱住林澪的肩膀，整个身子紧紧地贴了上去。

林澪浑身一僵，面色通红，心脏急剧跳动。

两只手抵在于宛胸前，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过了良久，她轻微摆脱于宛的嘴唇，声音断断续续又细若蚊蝇。

“于宛…我们不可以这样…”

“我不想让自己遗憾。”

…

林澪买的火车票是上午十一点的，两人没有选择太早起床，等到八九点的样子，林澪才略显慵懒地爬起来，伸手推了一下于宛，于宛从被子里探出脑袋，面色红润地盯着她瞧。

“要走了。”

“嗯。”

于宛向她伸出双手。

“再抱我一下。”

林澪抿了下嘴，伸手轻轻抱住她。

温润的身体贴在一起，让她面色又红润起来。

于宛满意地起身穿好衣服，两人最后收拾了一番房间，一起拿着行李往车站赶去。

一路上都彼此沉默着。

出了地铁站，要过一个红绿灯，对面就是站前广场了。

“你就送我到这里吧，别过马路了。”林澪接过于宛手上的行李。

“你真绝情。”于宛把手一甩，小声说道。

这个路口等绿灯的人很多，各自都拿着大大小小的行李。

绿灯亮起，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地往对面走去，很快就只剩于宛和林澪两人了。

林澪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怎么不走？”于宛略带刻薄地问道。

林澪深吸一口气，望向马路对面，绿灯已经开始倒计时，她忽然松了一口气。

“再等等吧，也不是很着急。”

红灯亮起，她们周围又聚集了许多人，周围人声嘈杂，她们沉默不语。

“你真的三个月就不记得我了？”林澪低着头。

“当然了。”于宛也不看她，只是盯着对面的红灯，红灯已经开始倒计时。

“哦。”

绿灯亮起，人群急急忙忙地赶向对面，很快便只剩她们两个。

林澪心灰意冷地拉起行李箱，走出去半步，于宛伸手轻轻拉了她一下，林澪身子一顿，回过头看着于宛。

“你真好看。”

绿灯进入倒计时。

红灯亮起，她们周围又开始聚满了人群。

“我谈不上好看。”

“你当然没我好看。”于宛眯着眼笑起来：“但你越看越好看。”

林澪伸手抚了一下耳畔的发丝，面容有些羞涩。

“我喜欢看你。”于宛靠近她耳畔，一声低语。

“我也是。”

红灯进入倒计时，林澪心乱如麻。

绿灯亮起，周围的人群纷纷赶向对面。

林澪决绝地拉起行李，刚走出去半步，于宛从后面死死地抱住她。

“可以不走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澪双手无力地滑下，两个袋子掉在地上，身旁有几个人疑惑地看了她们一眼，也忙着赶向对面。

绿灯进入倒计时。

“那我该去哪儿？林澪问道。

“去我家。”于宛回道。

红灯亮起，周围又开始聚集起许多人来。

于宛松开双手，林澪转身替她擦了下眼角。

“好。”林澪回答道。

红灯进入倒计时，于宛双手拉着林澪，嫣然一笑。

绿灯亮起。

两人转身，走向和人群相反的方向。